《请尊入梦》
山脚下的短暂对峙,被晨曦彻底驱散。
那个自称名为“荣御”的玄衣少年,并没有过多解释要等谁回家。他笑了笑,表明自己并无恶意,用一种仿佛早已熟稔的姿态,自然而然地加入了他们的行列。洛逍虽然满心戒备,但见雪闻笙没有明确反对,又急于带她远离尘寂山这个是非之地,只得默许了这个来历不明者的同行。
三人各怀心思,沉默地走了一段路。直到彻底看不见尘寂山的轮廓,置身于一片陌生,充满生机的原野,雪闻笙才从一场漫长的梦中惊醒过来。她停下脚步,回头望了一眼那早就已经被云雾阻隔的方向,心头空落落的,像破了一个大洞,山风呼啸着从中穿过,又冷又疼。
洛逍小心翼翼地看着她苍白的侧脸,忍不住问道:“闻笙,你......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打算?雪闻笙茫然地摇了摇头。
她逃离了牢笼,却不知道该飞向何方,只觉得心里堵得厉害,沉甸甸的,那种失恋、背叛感和自我放逐的苦闷,像阴云笼罩,她看不到一丝光亮。
她抬起头,看着眼前注视着自己的两个少年:“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想去想。我只想简单一点,我想要......快乐。”
是的,快乐。
这个词对她来说,曾经那么简单,如今却如此奢侈。她想要忘记明决冰冷的眼神,忘记禁闭室的孤寒,忘记那些血腥的梦境和体内躁动的不安。她想要抓住一些实实在在的,能让她暂时逃离这一切的东西。
荣御那双深紫色的桃花眼微微眯起,唇角的弧度带着几分了然:“你想要快乐?这有何难?”他语气轻慢,像在说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洛逍也立刻拍着胸脯保证:“对对对!闻笙,你想快乐,我就带你去寻快乐!我知道山下有好些好玩的地方!”
“你带我去?你不回你师父那儿吗?”雪闻笙问。
洛逍冲她眨了眨眼睛:“没事。出来的时候我跟我师父说我回家去了,哪次回家我都待够十天半个月才回来,我师父他们早习惯了。”洛逍在他师父那儿确实受宠。
雪闻笙略微思考了一下,点点头:“好吧。”眼下她确实需要洛逍。
接下里,洛逍充分展示了他的优势,拿出一个大金锭,买下一座大马车,将里面布置的舒舒服服,又选定了两匹千里良驹。马车装好之后,他恭恭敬敬的邀请雪闻笙和荣御上车。“两位,坐稳了。咱们走!”
于是,一场旨在“寻找快乐”的旅程,就这样仓促又荒诞地开始了。
洛逍趴在马车里的案几上,一边看着地图,一边拿着纸和笔,三个人津津乐道,想法竟然出奇一致,他在小本本上密密麻麻的写满了计划,第一站,是距离尘寂山百里之外的一座繁华小镇,人称“浮乐镇”。
浮乐镇与清寂的山中截然不同。
青石板铺就的街道两旁,店铺林立,旌旗招展,贩夫走卒的叫卖声,孩童的嬉闹声、酒肆茶楼的喧哗声交织在一起,一股鲜活而嘈杂的声浪,扑面而来。空气中弥漫着各种食物的香气——刚出笼的肉包子、甜腻的糖人、油炸果子的焦香......还有胭脂水粉、布料染坊混杂在一起的气息,是属于人间的烟火气。
雪闻笙站在街口,望着摩肩接踵的行人,不知所措。她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多的人群,如此纷乱的景象。
洛逍兴奋地在她身边介绍着,推着她走到一个糖画摊贩前,递给摊主一串钱。摊主连忙接过,笑着问:“各位小贵人们,请随便挑随便看。”
洛逍指着糖画摊子前摆的模型,点名要了个小兔子。一眨眼的功夫,摊主就做好了。洛逍接过小兔子,看看了,活灵活现很是满意,转身递给雪闻笙:“看,这是糖做的小兔子,能吃的,可甜了呢。尝尝吧?”
雪闻笙看了一眼,接过去拿在手里,轻轻嗅了嗅味道,没吃,似乎并不感兴趣。洛逍见状又带着拿着小糖人兔子的雪闻笙往里走:“前面还有更多好玩的,好看的,好吃的呢。走走走。”他们到了街中心,洛逍指着杂耍班子说可以看到喷火吞剑。荣御则抱臂站在一旁,嘴角噙着一丝玩味的笑,像在欣赏什么有趣的事情。
“你尝尝这个。”荣御不知何时走开,又转了回来,将一串红艳艳,亮晶晶的冰糖葫芦递到雪闻笙面前。那晶莹的糖壳在阳光下折射着诱人的光泽。雪闻笙迟疑地接过,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咔嚓一声,脆甜的糖衣在口中碎裂,混合着山楂的微酸,一种陌生又强烈的味觉刺激瞬间在她的味蕾上炸开。很简单,甚至有些粗劣的甜,却奇异地带来了一丝真实短暂的愉悦感。
她慢慢地吃着冰糖葫芦,观察着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看着那些为生计奔波,或为琐事争吵,或单纯享受闲暇的凡人,他们脸上有着各种生动的表情,烦恼似乎都很具体,快乐也来得简单。
“怎么样?好吃吧?”洛逍凑过来,眼睛亮晶晶地问。
雪闻笙点了点头,唇角不自觉地微微弯了一下。虽然那个笑意很浅,很快就消散了,却让洛逍欣喜若狂。
雪闻笙对洛逍的态度开始有了转变,毕竟他没什么坏心眼,对自己又真心实意的好。
之后,他们三个结伴一路南下,去了更远的地方,地图上标注的叫“倦安岭”。
洛逍带着她爬上一座开满杜鹃花的山坡。他们站在山顶,极目远眺,山河壮丽,云海翻腾,天地广阔得让人心胸都为之一震。山风猎猎,吹动她的衣裙和长发,仿佛要将所有积郁都吹散。她张开手臂,闭上眼睛,感受着自然的磅礴与自身的渺小。那一刻,世俗的烦恼,尘寂山的纠葛,都暂时被这浩瀚的景象稀释了。
荣御在她欣赏风景时,摘来一捧极其罕见的野花,花瓣边缘带着荧光蓝,懒洋洋地递给她:“喏,这个颜色最配你了。”雪闻笙接过,掐了一朵簪在耳朵边上。荣御的举动总是带着几分突兀的霸道和浪漫。
“倦安岭”晚上的夜市,人潮不断,像河流一样,裹挟着欢声笑语与各色香气一路流淌。雪闻笙手里提着一盏刚买的小兔子灯,一手拽着洛逍的袖子,眼睛亮晶晶地左顾右盼。
“洛逍,洛逍,你看那个!”她指着一个挂满斑斓面具的摊子,脚步已经挪了过去,“这个青面獠牙的,像不像你上次吓唬我的样子?”
洛逍凑近一看,故意龇牙咧嘴道:“我哪有这么丑!这个明明更像荣御——整天板着脸。”说着,他拿起一个桃花笑娃娃面具,不由分说地罩在雪闻笙脸上,“这个才配你。”
雪闻笙隔着面具瓮声瓮气地笑,眼睛弯成了月牙。荣御站在半步外的人流中,闻言无奈,摇了摇头,目光扫过四周,将一位险些撞到雪闻笙的行人轻轻隔开。
前方一阵喝彩声传来,吸引住了他们的目光,他们三个走进了才发现,原来是个灯谜摊子被围得水泄不通。一串走马灯上写着谜面,摊主是个山羊胡老头,正捋须微笑。雪闻笙挤到前面,念出声来:“‘一边绿,一边红,一边喜雨,一边喜风’——咦,这是什么?”
“是‘秋’字!”洛逍立刻抢答,得意洋洋。
老头却摇了摇铃,连连叹息:“错啦!错啦!”
“啊?怎么可能!”洛逍大吃一惊,不明白自己错在哪里。
荣御看了一眼,低沉的声音从两人身后平静传来:“算是猜对了一半吧,这‘禾’与‘火’,合为‘秋’。你只说了结果,未拆字理,不合规矩。”
摊主大笑道:“哎呀,这位小哥说的对极了!”然后人群中响起掌声。雪闻笙回头,惊喜地看着荣御:“没想到你还挺厉害的!”荣御微微颔首:“谬赞了。”他将手里刚买的,还温热的糖炒栗子递给她。
洛逍不服,指着下一题:“这个我来!‘来时团圆,去时半,照人间悲欢’......”
“是灯笼。”荣御几乎跟他同时说出了答案。
洛逍瞬间噎住了,一边的雪闻笙几乎已经要笑倒了。洛逍气呼呼的掏了钱:“我买三个最大的灯笼!一人一个!荣御你那盏算我输你的!”荣御看着被塞进手里的荷花灯,愣了一瞬,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
他们走到更喧闹处,那儿正上演皮影戏,刚好演到《白蛇传》里的水漫金山。
幕布上的金山寺摇摇欲坠,白娘子素白的身影在滔天巨浪中翻飞,鼓点如急雨般敲打着人心。雪闻笙看的入神,攥紧了手里的兔子灯杆,眉头微蹙。
“荣御,”她声音轻轻的,几乎要淹没在锣鼓声里,“你说许仙......是不是太软弱了些?知道是妖,便怕了,疑了,还要躲到法海那里去。”
荣御的目光停留在幕布上许仙颤抖的剪影上,沉吟片刻,道:“凡人惧妖,乃是常情。妖力非凡,未知便生怖。可贵处在于,”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惧后仍能信,怯后仍敢爱。许仙最终走出金山寺,那份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心,或许才是人间真情最笨拙,也最真实的样子。”
“笨拙的真实......”雪闻笙重复着他的话,目光投向了幕布另一端,那个手持金钵,宝相庄严的法海剪影,“那......若是白娘子喜欢的不是许仙,而是法海呢?”她忽然冒出个古怪念头,“一个一心向道,以斩妖除魔为己任的僧人,她会怎么办?”
“啊?”正捏着嗓子准备再次模仿法海喊“妖孽”的洛逍,闻言差点呛到,“闻笙,你,你,你这想法比戏文还离奇!我长这么大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白娘子怎么会喜欢法海?”
荣御闻言,目光深沉了几分:“若真如此......那便是真正的劫数了。并非人妖之隔,而是道心与情心的对立。法海所持,是秩序,是天条,是清规戒律铸就的‘正道’。白蛇所怀,是本能,是欲念,是万物生灵皆有的‘情’。这并非对错之争,而是......”他小心寻找着措辞,“他们二人根基处的南辕北辙。”
“是吗......”雪闻笙轻声道。
这时,皮影戏里法海的声音透过幕布传来,苍劲有力:“妖孽祸乱人间,尔等竟执迷不悟!”观众中有人叫好,也有人低声为白蛇叹息。
洛逍挠挠头,插话道:“要我说,法海也没全错。人有人道,妖有妖路,道不同,混在一起容易出乱子。他守着那条线,虽然不近人情,但也算......嗯,理智又尽责?”
“可这‘线’划在哪里,由谁而定呢?”雪闻笙转过头,眼中满是不解,还带着一丝愤懑,“只因天生是妖,她的爱慕便是罪过,她的真情便是祸乱?若她爱的是许仙,便是玷污凡人,若她爱的是法海,便是动摇道心......好像无论如何,她这份心意本身,就成了原罪。”她的声音低落下去,带着浓浓的伤感,“怎么走,都是绝路似的。”
夜市灯火映在她清澈的眸子里,闪烁着困惑与难过。周围观众的喧闹仿佛隔了一层,这一刻,她全然代入了那只无处安放真情的白蛇。
荣御沉默地看着她,良久,才用一种平静的语气缓缓道:“或许,问题不在于路在何方,而在于......行路者是谁。”他视线转向幕布,此刻白蛇正掀起巨浪,气势惊人,“若这白蛇,并非寻常蛇妖,而是翻江倒海,连天界也需忌惮三分的大神呢?若她强到规则需为她改写,强到她的‘情’本身,便能成为一种新的‘秩序’......那么,是仙是妖,爱谁恨谁,又有谁敢置喙,有谁能阻挡?”
他的话听起来不像寻常的安慰,是一种狂妄大胆的假设。雪闻笙一字不漏的听进去了,怔怔地望着他,一时忘了言语,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哎呀,荣御你说得太吓人了!”洛逍见气氛有些凝重,赶忙打破沉默,拍拍雪闻笙的肩膀,“别想那么惨嘛!我听说后来好多故事里,白素贞可厉害了呢!她水漫金山是犯了错,可也显了慈悲心,最后被关在雷峰塔下修炼,儿子还中了状元救她出来,功德圆满,后来......后来好像都成仙了!结局好着呢!”
幕布上,戏已近尾声,白蛇被压塔下,一抹代表希望的暖光打在幕布上。周围的观众发出唏嘘又释然的叹息。
雪闻笙看看洛逍乐观的脸,又看向荣御。荣御已经恢复了平日的沉静,对她微微点了点头,仿佛刚才那些石破天惊的话只是她的幻觉,她低下头,手里的花灯依旧散发着柔和的光晕。
待鼓乐声歇,一出戏终了。人群开始流动,走向下一个热闹处。可雪闻笙心中的郁结并没有随之散去,还多了些模糊,说不清的东西。
她最后望了一眼那空荡荡的幕布,若有所思,半晌,她轻声说:“成仙......若是用千年孤独,断情绝爱换来的,那还是她最初想要的那个结局吗?”
夜风拂过,无人回答。
这个问题,连同这个灯火迷离的夜晚,一起沉入了少女的心底。
洛逍催促着他们去看下一处的热闹,荣御依旧沉默地护在一侧,将汹涌的人潮与她隔开。穿过皮影戏摊鼎沸的人声,他们踏入了另一个静谧的小道。
墙角背光处,一位老者须发皆白,他怀里抱一把漆色斑驳的琵琶,念念有词,枯瘦的手指在弦上抚过,流淌出的乐音苍凉如水,又奇异地包裹着一丝褪色的温柔。调子很陌生,词句在夜风与市嚣中破碎难辨,但那沙哑的嗓音,却像一只粗粝的手掌,轻轻拉扯住了过路人的心。
三人不约而同驻足。
雪闻笙提着兔子灯的手缓缓垂下,她没说话,轻轻蹲下身,将几块碎银放入老人面前粗陶碗中,动作很小心,怕惊扰了弦上的幽魂。
洛逍也跟着放了钱,他性子活,耐不住这份沉静,凑近了一些,笑嘻嘻地问:“老爷子,您这曲子怪好听的,叫什么名儿?听着不像本地的调调呀。”
老人拨弦的手未停,眼皮微抬,眼角的皱纹随着淡淡的笑意舒展开。“随兴而弹,随缘而唱,”他的声音和琴音一样沙哑,“走的地方多了,东听一耳朵,西记半句调,混在一起,就成了这样。你问什么名儿?哪还有什么名字,都忘了。”
一直沉默的荣御,目光落在老人关节粗大,布满老茧的手指上,忽然开口:“像暮春时,晚风穿过空谷的回声。”他顿了顿,补充道,“带了点......晒过太阳的尘土气,和很远地方草木的味道。”
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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