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落里一片诡异地宁静,连平日的粗使丫鬟也都看不见人影,只有轮椅的木轮和青石板的细碎摩擦声。
偶尔蹦起一颗石子,落入旁边的草丛,惊起飞鸟。
苏尔茗听完芸娘转述箐箐的话,半晌没言语,任由芸娘将她往院子里推去。
直到见到屋内一身月白素色衣衫的箐箐,一支木钗挽发,素面朝天像是换了个人。
芸娘将她推进屋,而后轻轻走出去,带上了门。
屋里奢华的陈设消失不见,一眼看过去便觉得空荡冷清。
空气中泛着一股秋风冷冽的味道,与平日里烟熏雾绕的浓烈熏香,极为反差。
苏尔茗冷眼看着颓废躺在矮榻上、与苏晴八分相似的脸。她错开了目光,淡淡开口:“箐箐……”
“我叫文琴。”文琴声音十分倦怠,像是陷入回忆里,“我这辈子,都只有这一个名字。文采斐然的文,琴瑟和鸣的琴。”
“我原本……与他约定过,等他秋闱结束、衣锦还乡时,便回恩自县娶我。结果,我被爹娘下了药,出现在沈万金的别苑。后来,你应该也都清楚了。”
苏尔茗不置可否。
“所以我想杀了你,”她高高举起手里的茶杯,像是喝酒般一饮而尽,神情落寞,“若不是你拒绝让苏晴入府,我也不会出现在此处。”
苏尔茗皱眉,十分不赞同:“这是何道理?沈万金强抢民女,苏晴亦是受害者,怀璧者便是有罪?”
“道不同,不相为谋。我并不想听你的苦衷,也不可能原谅你。”她失望地垂下眼,缓缓转动轮椅想要离开,“你若安生,沈万金不会为难你。”
文琴斩钉截铁:“我今日拜托芸娘将你带来,便是要同他做个了断。”
她缓缓起身,月白的裙摆在她脚边像翻腾的浪花,明明不是京中盛行的淑女的步态,却别有一番自由的姿态。
她从桌上拿起厚厚的一叠信,硬塞在苏尔茗手里,用手将信封死死地压在她掌心。
“待我死后,你将这几封信,每月一封寄往京城。”她口中残余的茶香,浅浅的喷在苏尔茗面上,语气十分温柔,“然后替我寻一处好地,将我葬了。”
她说完便懒洋洋地直起身,姿态散漫,眼神却死死地盯着苏尔茗的反应。
苏尔茗低头看向手中的信件,粗略一看竟有数十封以上,收信人无一例外都是江幸。
信封上的墨迹似乎是方才干透,有些边缘残留着被水渍打湿的痕迹,微微有些不平整。
她抬头看向目光紧锁的文琴,发现她眼下浓浓的青黑,原来竟是一宿未眠。
她郑重地把信拿起,抬手递回去:“你自己寄,我可以放你走。”
文琴不接,反而将一个鼓鼓囊囊的包袱提来,一股脑的堆在她怀里,里面的东西竟压得她腿发酸。
“这些你帮我一并给他。”
她像是松了一口气,轻快地拍了拍手,轻飘飘地落下一句:“哦,忘了告诉你。是我亲手杀了我爹娘,高奉落网,我必死无疑。”
苏尔茗豁然抬头,“你……”
文氏夫妇惨死之事,街头小巷到处都在说是高奉所为。
杀人后剜人心肝,手段残忍至极。
文琴的手缓缓地摸上自己的小腹,里面孕育着新的生命,可她脸上并无喜色:“我原本想杀了他们以后,再杀死沈万金。待江幸归来,我便可以用沈家的家产来弥补我对江幸的亏欠,哪怕不能再嫁,我也甘愿。”
“可是你回来了,没让他喝下那杯茶。不然他必死无疑。”
苏尔茗沉默着,不发一言,掌心薄薄的汗意泄露了她的紧张。她对沈万金的杀心,本不应该让第四个人知晓。
但文琴露出一个真挚的笑容,向她保证,“你帮我完成方才我说的心愿,我就告诉你那杯茶的秘密。”
苏尔茗平静地看着她,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文琴继续自顾自地说,“江幸教我读书写字,见我有调香之能,寒冬腊月吃不饱、穿不暖,也会买书送我,只为让我有一技之长。”
“入府这一个月,沈万金在我精心照料下早已身中奇毒,想要他死,不过是你一句话。”
良久,苏尔茗的声音干脆且利落。
“好,我且信你这一次。”
苏尔茗离开箐箐院落的时候,正好瞧见芸娘还在门口守着。她看了芸娘一眼,什么话也没说,独自推着轮椅离开了。
芸娘顶着烈日守了半个时辰,脸晒得发红、额头布满汗意。
她望着苏尔茗离开的背影,喃喃道:“夫人,芸娘……可能还要再背叛你一次。”
日头高挂,几缕光透过封着围栏的天窗,照在大牢某间牢房中的稻草席上。
干枯的草席上躺着个翘着二郎腿的男子,嘴里叼着一根草杆,对旁边温热的饭食看都不看。
高奉一个鹞子翻身从稻草上站起,抬脚踢翻了那碗菜饭,冲着牢门口嚷道:“老子要吃人的心肝,畜生才吃这种杂食!”
他的怒吼荡在空荡的牢房里,无人回应。
小县城的牢房没有几个要犯,这片区域里只有寥寥可数的几人,死气沉沉。
忽然,门口渐渐传来脚步声,火把的光将人影投在墙壁上,缓缓向高奉而来。
来人一身白青色长袍,正气凛然,正是陆远。
他身旁跟着一路小跑过来的县令张鸿志,他连连擦着额头上的汗,腰间的腰带还未系好。
张鸿志问:“陆大人,这高奉已经被恩自县缉拿,大人可是要将人带走?”
陆远不答,直直地走到高奉的牢房门口,看到了那踢翻的饭碗,目光再落到高奉身上,变得沉静而狠厉。
高奉见到他上下打量一番,挑了挑眉,吹了个口哨:“哟,这不是我们英雄救美的陆大人吗?还没死啊?”
陆远扭头示意牢头将门打开,抬脚迈进牢房,一把抓住了高奉的衣领,将他抵在木栏之间,冷斥:“平远县十二条人命,一共五人被你活生生虐杀,你不仅不知悔改,竟又添两条人命!”
若不是他及时发现,还差点将她害死!
高奉咧嘴一笑,露出满口黄牙:“大人这就冤枉了我不是?恩自县那俩可不是我做的。”
他舔了舔干涸的上唇,想起来那晚闻到她颈间的香气,心头一动,“但,我知道是谁。”
若是有那疯女人陪他一起上路,倒也不错。
陆远登时就看向张鸿志,松开了高奉的衣领,拧眉质问:“张大人,那文氏夫妇二人的尸首,可有勘验?”
张鸿志支支吾吾,回身看向何师爷,手肘一戳,厉声道:“陆大人问你话呢!”
何师爷躬着身子,满头大汗,啜濡着:“大人,那场大火起得突然……那尸首被烧焦,家属伤心过度,赶忙着下葬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文氏夫妇不小心导致屋内烛火自燃,就……就没有尸检。”
陆远沉着脸,一步步走向何师爷和张鸿志,语气极为严苛:“那自燃的证据在何处?为何你们迟迟拿不出文氏夫妻的卷宗?为何案情与谣传事实出入甚远,是有人刻意造谣扰乱民心,还是文氏夫妇死因尚未查明?”
他的质问声回荡在牢狱间,县衙的人被逼问得满脸通红,呐呐无言。
片刻后,牢内安静得能听到小窗外树叶簌簌的风声。
“陆大人,你问他不如来问我。”高奉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脸上洋溢着古怪的笑意,轻蔑地瞥了一眼张鸿志。
“文氏夫妻就是文家幸存的女儿亲自动的手,我记得她如今是沈家的一个姨娘,名为箐箐。”
陆远招招手,竹年立刻拿着炭笔和草纸刷刷记录。
他缓缓下了结论,不容置疑:“张大人,后日我要将高奉押送入京,由大理寺出面审理此案。恩自县文氏夫妇的案子尚无并案证据,还望张大人能在一日之内查明真相,将真凶缉拿归案。”
张鸿志的脸色瞬间煞白。
“大人,这……这高奉乃是在我恩自县的地界抓到,按理来说,朝廷应该有所嘉奖。”张鸿志急得满头是汗,顾不上礼数,“大人,您亲自押送回京,这是要我的命啊!”
“哦?”陆远的声音无悲无喜,深潭似得目光隐在暗处,“那请问张大人,高奉是如何出现在这牢狱中的?是他自己走进来的吗?”
张鸿志脑子里拼命回忆着那日报官之人的模样,却惊觉自己那日并未出面,而是在后院和新收的小妾一起对弈。
更何况,这两日陆远并不在县衙,怎会知晓此事!
于是他壮着胆子,答:“当然是我派了县衙的官兵,亲自将他捉回!”
竹年忍不住开口讥讽:“胡扯!”
陆远衣袖一甩,示意竹年闭嘴。他认真地盯着张鸿志的眼睛,淡声道:“张大人,倒是惯会说笑。”
不待张鸿志哆嗦着唇角再说些什么,他大步走出了牢房,冷冷吩咐:“竹年,下午拿到高奉的证词,再将人看好。”
“陆大人!”张鸿志伸手一抓,白青色的衣摆从他指尖滑落,他赶忙追上去,“……您应该也累了,我带您去沐春楼用午膳……可好?”
张县令的声音渐渐远去,牢房门口只剩下何师爷和蒋英面面相觑。
何师爷说:“一日之内查清文氏夫妇的案子,这……这怎么可能?尸身都已下葬。”
高奉抓着木栏,将脸挤在中间,眼睛里闪着光:“我都说了,就是沈家的姨娘,你们将她抓来就结案了。”
何师爷和蒋英对视了一眼,蒋英忽然正了神色,一脚踢在锁死的牢门上,:“要你多嘴?!老实待着,等死吧你!”
高奉格外好脾气的笑着,直到那二人彻底消失在大牢,他唇角的笑意顷刻不见,只剩眼底的疯狂。
……
沐春楼的雅间,侍女素手添香,舞姬在堂内扭动身姿反弹琵琶,翩若惊鸿,得一旁落座的张鸿志拍手叫好。
陆远视线冷冷地看向张鸿志,见他安静后,继续低头用膳。
“张大人,我家主子食不言寝不语,还望大人理解。”
竹年温和的解释,却逼得张鸿志不得不将舞姬赶出去,继续陪着笑。
张鸿志单手扶住袖子,拿起酒壶亲自斟酒,正举起杯想要与陆远碰杯,却被冷脸无视。
张鸿志悻悻一笑,只好将酒杯对准竹年,“竹大人,来,我敬您。”
竹年将杯中酒向后一泼,在张鸿志震惊的表情下斟满茶水,轻轻一碰,“张县令,公事不饮酒。还望县令明日之前,能将恩自县文氏夫妇的卷宗备好。”
“那是自然。”张鸿志将额头上的汗一抹,一饮而尽。
一杯酒下肚,张县令反而像换了一个人,向陆远吹嘘自己多年在恩自县的功绩,治下安宁、百姓爱戴。
即便陆远冷眼看着,半句也不曾回答,他仍旧喋喋不休。
半晌,陆远板着脸放下了筷子,看着大半桌的剩菜,彻底冷了脸。
还不待他斥责,张鸿志立刻问:“陆大人近日可是住在驿馆?恩自县条件不比京城,大人要不要考虑……在沈家住上一晚?”
沈家……恩自县首富沈家。
陆远拿起茶杯的手微微顿住,他垂眼看到杯中的涟漪,声音淡淡:“不必了。”
他将茶水递到唇边,缓缓喝了一口,涩口之余带着极强的回甘。这种堪比贡品的新茶,不可能是县城的酒楼所有,或许正是沈家授意。
他目光落在张鸿志的官服上,神色晦暗。
他站起身行至窗边,开窗吹散满屋的靡靡熏香气味,忽然一低头,看到人群中一个熟悉的身影,坐在轮椅上,往药房方向而去。
他登时返身行至桌旁,从衣袖里掏出一锭银子,放在那饭桌上,淡声道:“八宝鸭不愧为恩自县一绝,今日多谢大人指路。”
张鸿志立刻眼神清醒了几分,无措的怔愣着。
设宴讨好却被陆远迎头一棒,正不知该如何接话,却见陆远匆匆离去,留下最后一句:“张大人,我还有要事,告辞。”
“哎——陆大人!”
白青色人影很快消失在门后,张鸿志原本晃晃悠悠站起的身子颓然坐下,气得摔了酒壶,“好你个姓陆的,敬酒不吃吃罚酒,竟敢抢老子到嘴边的功绩!”
摔杯的动静,自然逃不过习武之人的耳朵。
竹年望着楼上的雅间方向,抱着剑站在店门口同同陆远打趣:“主子,我瞧着恩自县水很深啊,宁愿撒谎也要保他自己的功绩。天子脚下,他都敢明着贿赂。这要是在京城……”
陆远神情严肃地理了理衣袖,毫不在意,眼里只有远处消失在药房内的身影。
半晌,做了决断,“待高奉的事情结束,再回来抓他的尾巴。”
竹年点点头,忽然想起什么似得大惊失色:“那……老夫人安排的相看小宴,岂不是又要泡汤?!”
“主子,这都已经第三次了,老夫人说你要是再不去,就直接抓阄,挑中哪个就去下聘!”
陆远抬步迈出沐春楼,直奔那药房门口被沈家仆从护着的女子。
末了,只丢给竹年一句,“那是她娶回来的孙媳,与我何干?我志在平世间不公,而非延续陆家香火。”
竹年张了张嘴,无法辩驳。
他只得垂头丧气地往县衙大牢而去,暗自磨牙:“主子,你不想成亲,可我想啊!”
人群的另一边,苏尔茗刚刚按照文琴所说的配方,将药品采买齐全。
为了避人耳目,她提前让林蕙为她开过药方,将那几味药藏在了跌打损伤的药材之中。
大丫鬟夏南帮她付了银钱,接过掌柜递过来的一串串纸包的药材。
苏尔茗将纸包放在腿上,用衣袖压住,由丫鬟推着轮椅离开药房。
刚一出门,便见到了消失了两日的竹奕。
一袭白青色衣衫,高大落拓,自有正气风骨。
她立刻想到了那块玉佩,剔透,无一丝杂质。
昨日,芸娘从她旧衣里翻出来的陆远的玉佩。
不知为何,她下意识撒了谎,说是捡到的,过几日命人归还。
“你……”二人同时开口。
“夫人不是说要雇我?”他俯视着她,眉目隐在檐下的阴影里,看不清情绪。
苏尔茗仰着头,看到他的眼神,反驳的话忽然就说不出口。
药房门口人来人往,她只得叫丫鬟推着轮椅,到一旁叙话。
大丫鬟和家丁跟在不远处守着,竹奕就站在她面前。
她还未开口,脖子却仰得有些酸,抬手在肩上轻轻捏了两下。
陆远眼神一动,立刻蹲下身子,与她几乎平齐,温和地看着她:“夫人只给了报酬,却没说雇佣条件,我实在良心有愧,故而来追问。”
他的呼吸似乎轻轻的落在她的面颊,苏尔茗的手忽然捏紧了膝间的纸包,发出突兀地响声。
她抿抿唇,错开他的眼神,将身子靠在椅背上,贴的死紧。
低声道:“你救了我,那些就是你的报酬。”
陆远身子一顿,轻笑了声。
“不愧是沈家夫人,出手阔绰,救你一命便可换金银无数,五千两银票。”他自嘲地笑笑,像是有些失望地站起身,“那……夫人既然想与我两清,我自当保守秘密。”
苏尔茗从未见过陆远这样的神情,她有些困惑地皱眉。
她分明让丫鬟好生感谢一番,并未如此不近人情。况且,银票的数额也同她吩咐的不同。
她扭头想要为自己辩白,却只看到他幽深的眼神凝视着她,似乎很想要一个解释。
她动了动唇,忽然意识到这可能是沈万金的授意,终是没说出口。
而后,听到他淡声问:“那……沈夫人,可以把玉佩还给在下吗?”
她眼睫微颤,目光落在墙缝角落里的一棵枯死的野草上,声音平静:“好。大概三日后,你来府上取。”
“嗯。”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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