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凉,吹得江渺月脸上一片绯色,烫至耳际。
她只觉得好在灯影晦暗,否则被人看了去,还以为是羞怯作祟。
她气愤,心跳却未平,难以忽视片刻的旖旎,低下眼睫,并不看谢忱川,良久才应:“殿下是醉酒了吗?竟在耍酒疯了。”
“看起来像是醉酒吗?”
在江渺月看向谢忱川清明一片的眼底时,他忽然松开她,转而一把扣住她手腕,转身便走,并不容她反应。
他将话音落得轻快:“若在漠北是这般酒量,这些年我早就死了无数次了。”
他步履带风,江渺月显然对他的举动没反应过来,衣袍裙摆旋了半圈,手中琉璃花灯“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她下意识想回身去捡,却被人越带越远。
“...殿下这是要去哪?!”
谢忱川没松手,眼神示意不远处的桑菀和竹语不用随行,江渺月就这样踉踉跄跄跟在他身后,谢忱川步子迈得太大,她走得急,边呵白气,边喊:“殿下,慢点走......”
至灯楼前闹市,人潮声浪骤然扑面而来。
谢忱川终于松了手,步子也随之缓下几分,侧首看她时,眼底暗涌已平复大半,只余下一点笑意:“带你去看你想看的。”
她想看的?
莫非是与失踪女使的线索有关?
江渺月心口一紧,方才的紊乱瞬间被疑云压下,她不再多问,只敛了神色,加快脚步,默默跟在谢忱川身后。
没有宵禁的汴京,夜色愈深,人潮竟也愈发汹涌,人们聚在一起观花火,街上百戏杂耍比之前更添了许多花样。
穿行人流中,在车水马龙中走马观花,渺小宛若沧海一粟,可鲜活滚烫的繁华街市又是如此宏大地,一寸寸撞入她的眼帘。
被周遭光怪陆离吸引去,江渺月步子稍稍轻快了些,终于将身边景致一一收进眼底。
正凝神看着那喷火把戏,赤膊的艺人仰头含了一口什么,对着火把猛力一吹,“呼”地一声,一道炽烈火龙便从他口中喷涌而出,焰尾在空中烈烈绽开,引得围观人群阵阵惊呼。
江渺月心下正疑惑那火怎能从人嘴里出来,一阵风过,几粒被吹散的火星子便劈啪溅落,差一点就要沾上她衣摆,她下意识后退闪避,却险些撞上行人。
“对不住.....”她忙侧身颔首致歉,待再抬眼望向方才谢忱川所站的方向时,心头却蓦地一空。
前方人头攒动,灯火缭乱,哪里还有谢忱川的影子?
江渺月正暗恼自己怎么被把戏分了心,来不及多想,急匆匆抬了步子朝前追去,一面走,一面用目光四处去寻。
一路挤至虹桥下,被几个戴面具的杂耍人跳着舞挡了去路,彩色纱袖眼花缭乱,江渺月摸进袖口,想起荷包落在竹语那,只好尴尬笑了笑,杂耍人便又挥舞着衣袖走了。
她正累得直喘气,眼前这四面岔路口,也不知谢忱川到底去了哪边。
这混蛋,就不知道回头看一下人跟没跟上吗?
刚抬眼斜望去,虹桥之上,灯火人流中间,谢忱川就闲闲立在那里。
身后是人潮,不断升起的孔明灯,星子般点点汇聚,风过时,桥畔未尽的花火碎屑被吹散,金红光点簌簌飘落,如一场逆流的星雨。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他隔着熙攘人潮与阑珊灯火,衣袂翩翩,正垂眸望她,似笑非笑。
明明行事疯癫难测,此刻立在光尘纷扬处,竟美得像一场不甚真实的幻梦。
江渺月怔在原地。
直到他挑眉,声音穿过喧闹清晰地递过来:“还在走神么?”
她这才恍然回神,提着裙摆匆匆走上虹桥,停在他面前时,气息尚有些不匀。
谢忱川环手,好整以暇地看着她这副模样:“怎么走得这样慢。”
江渺月脸色阴沉沉的,抬头却陪笑着打趣道:“我还以为殿下始乱终弃,亲完就跑了。”
“怎么会,”谢忱川笑意未减,见她秋眸含愠,知她不悦,便侧身示意她跟上。
又补上一句,“方才是有人跟着,已让衔光引开了。”
江渺月闻言惊诧,怎么又有人跟着?
她下意识四处看了看,只觉得在这个人身边未免也太危险了些......
谢忱川见她表情,分明是抓错了重点,不爽啧了一声,便抬步朝前走了。
二人又穿过几条挂满彩绸的狭窄巷道,最后在一处相对僻静的河埠头前停下。
这里远离主街喧嚣,只听得见隐约的锣鼓与流水拍岸声。
岸边系着几艘不起眼的乌篷小船,随波轻晃。
“上船。”谢忱川言简意赅,自己先一步踏了上去,船身随之微微一沉。
他伸手递向她。
江渺月正垂眸打量着那艘随波轻晃的乌篷小船,思忖着如何上去稳妥,全然没留意到悬在身侧的那只手,自顾自提起裙摆,小心翼翼探出一步,靴尖轻点船板,借力一蹬,人便已稳稳当当地站到了船头。
“......”
谢忱川手僵在原处,沉声撂下两个字:
“重来。”
“?”江渺月不明所以,抬眸望他,“这多麻烦......”
话音未落,谢忱川已上前一步,不由分说揽住她,将她整个人轻轻带离船板,落回岸边青石上。
“你......”
二人因高低落差头一次平视,谢忱川看着她,把手递得更近了些,“把手给我。”
江渺月怔了怔,灯火稀薄,他眼底却映着水面粼粼的光,嵌着近乎偏执的冷意。
片刻,她终是将手抬起,轻轻放进他宽大的掌心。
指尖触到他掌中薄茧的瞬间,他五指收拢,将她稳稳握住,随后稍一用力,便将她带上了船。
船身轻晃,水波漾开一圈细细的涟漪。
“坐稳。”谢忱川松开手,转身去解缆绳。
江渺月无声抚过尚留余温的手背,在船舱中坐下。
乌篷低垂,将外间喧嚣隔绝,只余船桨拨水清响,划破幽暗水面,朝河心那片更深的黑暗驶去。
两岸灯火渐远,人声渐渺,唯余船头一盏风灯,在夜色水汽中晕开一圈昏黄光晕。
谢忱川并未入舱,只立在船尾执桨,玄色身影融在浓稠的夜色里,几乎看不真切。
江渺月坐在低矮的舱中,透过半卷的竹帘望向他的背影。
方才的推拒拉扯,指尖残留的温度,都在这一片水声寂静里沉淀下来,化作心底一丝复杂难辨的涟漪。
“殿下要带我去何处?”她终于开口,声音在空旷的水面上回荡。
“到了便知。”谢忱川并未回头,桨声规律依旧。
又行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小船悄然拐入一条更窄的支流。此处已无灯火,唯有冷月悬在天际,在墨黑的水面投下细碎银鳞。
岸边是密密匝匝的垂柳,枝条浸在夜色里,随风轻曳,恍如鬼影。
船身轻轻一震,靠了岸。
谢忱川系好缆绳,回身撩开竹帘,朝她伸出手:“下来。”
江渺月没有迟疑,将手放入他掌心。
岸上是一条青石板铺就的小径,蜿蜒伸向柳林深处。风过时,柳条沙沙作响,衬得四周愈发静谧,甚至有些诡谲。
“跟紧。”谢忱川松开手,率先步入林中。
他步履无声,玄色衣袍在月光与阴影间时隐时现,仿佛一道沉默的引魂幡。
江渺月心里莫名一紧,下意识环顾四周。
这里太静了,静得不似繁华的汴京城中该有的角落,她提步跟上,裙摆拂过湿冷的石阶,细微簌响。
小径尽头,竟是一处荒废的河神庙。
庙宇不大,墙垣斑驳,檐角坍塌,唯有正殿门楣上模糊的“永济”二字,还能辨认出昔日的香火。
院中荒草没膝,在月光下泛着惨白的光。
谢忱川在庙门前停下,侧身看向她,月光映亮他半侧脸,另外半侧浸在阴影里:“进去吧。”
江渺月深吸一口气,抬步迈过那道腐朽的门槛。
庙内比外间更暗,只有破损的窗棂漏进几缕稀薄月光,勉强照出殿内轮廓,正中的神像早已坍塌,只剩半截基座,覆满蛛网尘埃。
一股潮湿的霉味扑面而来,混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像是药草与腐物交织的气息。
江渺月的目光倏地落在左侧墙角。
那里蜷缩着一个人影。
是个老妪,瘦得几乎脱形,裹着一身辨不出颜色的袄子,花白的头发蓬乱如草,她背对着门,面朝墙壁,一动不动,若非那单薄肩背偶尔有极轻微的起伏,几乎让人以为那是一具尸体。
莫非是......
不...算一算,母亲身侧的两名女使如今才都约莫三十,又怎会苍老成这般模样...?
谢忱川走到她身侧,蹲下身,从怀中取出一只小瓷瓶,倒出两粒乌黑的药丸,又从一侧寻得一个破旧水囊。
他扶起老妪,动作竟称得上小心。
老妪顺从地任由他将药丸喂入她口中,又饮下几口水,整个过程她睁着眼,可那双眼睛浑浊如蒙尘的琉璃珠子,空洞地望着虚空,映不出半点光。
她看不见。
江渺月屏住呼吸,又往前走了两步。
她注视着那张布满皱纹,麻木如朽木的脸,试图从上面找出半分旧日痕迹,却只看到一片被岁月与苦难彻底吞噬的荒芜。
她鬼使神差地蹲下,抚上老妪枯瘦如柴的手背。
皮肤冰冷,粗糙,像一片风干的树皮。
谢忱川喂完药,轻轻放开老妪,这才抬眼看她,声音在空旷的破庙里低低回荡:
“她叫阿淳,是你母亲从永州带来的两个贴身女使之一。”
江渺月闻言仿佛五雷轰顶,浑身血液仿佛在这一瞬凝固。
阿淳,竟是阿淳!
昔日里会握着她的手,一笔一画教她习字,轻声念着“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的阿淳姐姐!
那个到了汴京,夜里偷偷点灯读书,被江崇晟发现后罚长跪在雪地里,却依然对她悄悄眨眼示意无妨的阿淳姐姐。
那时,母亲总会将她护在身后,温声对江崇晟说:“女子识几个字,明些道理,不是坏事。”
记忆里那双总是含笑,闪着慧光的双眼,如今只剩两潭死水。
江渺月指尖剧烈地颤抖起来,她猛地收回手,仿佛被那皮肤的冰冷烫伤。
自母亲咽气那日起,裴氏将府里母亲的人都发卖后,江渺月再没见过阿淳。
此后数年,即便几次搜寻都杳无音信,她也总抱着一份微薄的念想。或许阿淳只是被卖去了远处的大户人家,或许还在某个角落安稳度日,甚至,或许有一天还能再见。
汴京那么大,淹没一个丫鬟,比淹没一粒沙还容易。
那份自欺欺人的念想,在这一刻被现实碾得粉碎,原来不是“或许在别处安好”。
是被人用最阴毒的方式,做成了活着的证据,也做成了封口的工具。
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喘不过气。
她张了张嘴,想唤一声“阿淳姐姐”,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良久,江渺月声音干涩发颤,“她怎么了?”
昔日灵动的少女,如今却成了这副模样。
“她中了蛊。”谢忱川站起身,用帕子仔细净了手,淡淡道,“目不能视,耳不能闻,口不能言,生命流逝得比常人更快。”
他顿了顿,看向江渺月:“有人在暗中供她吃穿用药,否则她活不到今天。”
江渺月猛地转头看他:“是谁?”
谢忱川与她对视片刻,摇头:“衔光盯过几次,来人武功不弱,且极擅隐匿,尚不知晓。”
是裴氏的人?还是定国侯府?亦或是别的她尚未触及的势力?
无数疑问在脑中翻搅。
母亲的事远比她想象得更深,牵扯更大。
“那,另一个女使呢?”她迫使自己冷静,听见自己问,声音轻得如同生怕惊扰了什么。
谢忱川沉默了一瞬。
“死了。”
“八年前就死了,尸体在汴京下游的芦苇荡被发现,官府定案是失足落水。”
破庙里死一般的沉寂。
月光透过破烂的窗,在地面投下几块惨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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