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十下午一回房,又被带走了。
带进了那栋精致的楼。
其实并不适合用简单的一个楼字来形容那建筑。它层层叠叠,相互嵌套,并没有什么规则可言。从外面看去,统一的黛色屋顶,高高翘起的檐脚,和覆盖外墙面积达到四分之三的纱糊木窗,让整个建筑和谐统一。
外人瞧着会明白“这是一栋内部结构很复杂的楼。”
当地人都知道它的名字。
“宴春楼”
但更喜欢叫它的外形
“千窗楼”
泉城里最大最豪华的一家伶人馆。
从不知哪处的暗门进楼,在昏暗的楼梯里爬了两段,空气中满是灰尘。
然后是只能容许一人通过的,长长的走廊。灰白的地面,一边是一扇扇木门样的薄墙,一边是一排粗纱糊过的木窗,被阳光穿得透亮。有小半被推开通风。
水滴落到脸上,抬头一看,晾挂着各色各样的锦缎绮罗。
然后一件湿答答的玫红色肚兜就盖在了贝十脸上......
顿时,四面八方都是脂粉味。
慌忙把那物事扯开,紧跟上妈妈。
走了几十步,拐,穿过两客房之间黑漆漆的空隙,进入滚滚红尘。
原先被带去相看的地方是伶人馆的副楼,那里安静,清雅,是化不开的茶色与胡桃木色,摆着素静的白瓷瓶子,挂的画儿是黑白山水,闲云野鹤。
这里是伶人馆的主楼,喧嚣,嘈杂。踩着能吸人脚步声的毛毡地毯,旁边雕栏精致,刻画着女奴饱满的胴体与穿梭在云雾中的妖魔怪兽。
栏杆上隔着段距离就蹲了一只栩栩如生的貔貅。
硕大彩瓷瓶以合适的间距绕着走廊放一圈,上头的釉画各有不同,看得人眼花缭乱。
这是口字形的大厅,二三楼都打成了中空,精致的楼梯与走廊盘了两圈,底楼传来叫好声与掌声,似乎在这个空间里永远都不会散去。
对面有伶奴陪着客人在走廊上打木球,只听见“嘭——”得一声,同人高的瓶子碎了,客人和那伶奴都大笑起来,只有旁边侍奉的杂奴手足无措。
贝十走路愈发小心翼翼。
角落描金线的铜盆里置了冰,上头还放香,飘出暧昧的云烟。伶奴娇笑的声音此起彼伏,她们与客人揽腰搂背,穿越走廊,不知要往何处去。
大厅天花板被杜鹃色的薄纱装饰,一架华美的水晶灯垂下来,上头的烛光与尖锐的水晶,柔和的薄纱搅拌均匀,再倾泻而下,照着底楼台子上水袖翻飞的戏奴,照着台下神态各异的男人。
照着享受的,痛苦的,死去的,活着的,屈服的,挣扎的,麻木的,心动的。
照着二楼走廊上埋头赶路的妈妈与贝十。
泉城,不愧为西南片区的枢纽城市。
在这里,伶人馆,真是艳俗到了人间极致。
前头的厅是口形,中间隔着一层房间,后头还有一个狭长的条形厅。
比着空间,底楼只放了一张长桌,上面摆满了酒水食物,还有大盆散着冷气的冰。
这里同前面一般,二三楼打通,从天花板垂下两盏吊灯,挂在距桌面大致一米的位置,灯上烛火外头罩了彩色的的琉璃。除了桌面,其余地方都不太亮。
这种特制的蜡烛能烧一天。
现在长桌两侧坐满了人,最东端,有舞奴站在桌上跳舞,几位乐奴缩在光照不到的角落里敲着响亮的木板伴奏,五彩缤纷的伶奴劝客人饮酒,或者拍着巴掌给舞奴助兴;有客人大快朵颐,山一般堆起的骨骸一盘又一盘被清理下桌;有客人大胆地把手伸进伶奴怀里,惹得她们发出“咯咯咯”的娇笑;有客人醉了,挥着铁一般的拳头......杂奴端着新鲜的食物与麦酒在狭窄的通道里来来往往,这里人声鼎沸,酒气冲天,地上和墙上的影子遥相呼应,浓黑如墨,张牙舞爪,状似魔鬼。
贝十跟随妈妈通过二楼的走廊,她贴着浅木色栏杆走,在光影的遮掩下斜眼瞄了一路。
她们又走到奴隶专属的,粗糙的,嘎吱嘎吱响着的楼梯,楼梯角落点着一盏亮晶晶的煤油灯。
然后是七拐八拐的小通道,贝十在脑海里努力构建一张地图,绷得太阳穴都有点痛。
渐渐安静了,只剩轻轻的脚步声,周围景色又变得明亮富丽起来,最后到了一处门前,遇见另一个杂奴。
门内传出婉转的歌声。
“点翠娘子的客人还在里头。”那位杂奴低声禀报。
妈妈点了点头,站着不说话了。
贝十也只好站着。
她细听那歌声,
“——梦回兰芳圃
轻乘小沧舟
翠雀飞罢浅花落
染得一香水
醉眠不寻归”
走廊尽头开了一窗绝美风光,浓浓淡淡的绿色,雪满一坡的梨花。
一条清溪从中间穿过。
贝十叹,
好一个“染得一香水,醉眠不寻归”。
这里的梨花,竟然开得这样迟。
“光阴——悠然
莫惜千金贵
飞霞能挽红颜泪
待到青芽浸细雨
又是一年春——”
等夕色渐浓,门开了。
客人们听完歌,鱼贯而出,他们脸上佩戴着面具,走过时几乎一声不吭。
三个女奴跪在门口,低着头。
那个黄鹂一般的声音还在与客人们一一话别,没有人回应她,但是她必须这样做。
等最后一位都离开了,里面的“点翠娘子”终于走出来。
她约莫十五六岁的年纪,有面团一般白嫩的肌肤。
“这就是那镇宅奴?”她问。
贝十大着胆子抬头看她。
“是,大人吩咐将她带给你。”带路妈妈说。
“我知道了。请大人放心。”她偏头对贝十说,“你跟我来吧,先去换身衣服。”
贝十就一路跟进了点翠的屋子,一间很好很好的屋子。
里面还等着别的几位伶奴。
贝十跟着点翠一进屋,她们就围过来,打量着贝十,啧啧称奇。
“这就是新的镇宅奴?”
“嘻~倒是跟上一位一样,黑乎乎的!手长脚长!”
“你才十岁吧?”
“哦哟!这样小。”
“你头发养得真好。”
贝十别无他法,只能一律报以微笑。
“好啦!”点翠叫停,“你们别吵,我头疼。”
伶奴们安静下来,有伶奴主动帮她倒水。
“先去给她换一件衣服。”点翠吩咐。
“这个不好办。”大家又七嘴八舌起来。
“她黑,穿什么都不好看。”
“或许能试一试素净的?”
“咱们哪里有素净的衣服呀?女奴,不就得花枝招展,漂漂亮亮的。男人都喜欢这样。”
贝十依旧安静如鸡。
她小麦色招谁惹谁了......
“不然给她敷层粉吧。”有伶奴提议。
“好主意!”大家都说好主意!
贝十:你们干嘛?别过来!停下!嗷!
“配这条粉色的裙子就不错!我在她那个年纪,可喜欢粉色了。”
“没有女奴会不喜欢粉色的。”
“我就一直很奇怪她们为什么要穿裤子?”
“我偷偷穿过,裤子能磨得我腿缝疼。”
所有裸露出的肌肤都被擦上了粉,然后套上了粉色的裙子。
贝十不知道现在她自己是什么鬼样子,她不敢动,甚至控制着自己眨眼的速度与力度。可惜脸上的粉不听话,还是唰啦啦地掉。
绝望......
她们正玩得起兴,突然有妈妈推门而入:“出事了,赶紧各自回房去。”
奴儿们乖乖迅速散开,脂粉堆里的贝十终于得以解脱。
点翠瞧见了她的样子,用团扇掩住嘴,“噗嗤——”一笑。
贝十挺不好意思,又好奇,“外头怎么了?”
“左不过是客人们打架闹事,摔破了什么贵重物事,或者打杀了哪个倒霉的奴儿。”她似乎对这样的热闹已经不感兴趣,“还不如先管管咱的肚皮。”
是了,她下午不停歇地唱了一个时辰,前后还应酬那么久,早就饿了,累了。
屋角的屏风后传来响动,原来那儿有一处暗门。有杂奴提着饭食过来,点翠清理开桌上的茶水,杂奴再摆菜上桌。
“你去洗一洗脸,我们再一起吃饭。”她指了指脸盆架子的方向。
铜盆里的水面飘着鲜花。
贝十取了架子上搭的棉布,狠洗了一番脸和手。然后上桌,握筷。
“你竟不生气?”点翠奇。
“......没什么好气的。”贝十说。
她不过是给一群女孩当了一会儿芭比娃娃。
点翠摇头笑,“我是说......我。”看着她道,“你知道我是故意的。”故意叫她们给你打扮,故意把你弄得狼狈。
贝十已经开吃了,正扒着饭,听后,给她夹了一筷肉,“嗯,你辛苦了,多吃点。”
辛苦了......这算什么?体恤我?
“你这个女奴......”
点翠愣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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