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衍的小厮阿宝已在他身边十余年了。他记得自将军续弦后，公子便沉默了许多，那句常挂在嘴边的“我爹定会为我们讨回公道”，自此再未听他提起。与旧友的来往也早已断绝，似是决心要同过去割裂。年纪虽小，心事却沉得让人捉不透。
可昨夜归来时，公子怀里竟揣着一盏精巧的油灯。灯身雕着一只昂首的金鸟，脖颈处巧作提手，浮华而新奇。阿宝看着这造型，已猜到这油灯的来处，定是那富贵窝里长大的薛少爷。
薛融生得一副好颜色，眉眼总透着未褪的天真，言语也不带什么机锋，瞧着真像是个绣花枕头。可阿宝心里却始终存着几分戒备：自家那小药庄当年不过十几口人，里头都藏着不少弯弯绕绕，薛融一个在长安城风雨里长大的少爷，怎么能真的毫无盘算呢。
他的顾虑早已告知公子，但公子心思深沉，似有别的打算，非但不曾疏远薛融，反倒愈加亲近，昨日里更是深夜方归。
阿宝心头的不安一日重似一日，无法言表，只能含蓄劝道：“公子今日若无要事，还是早些回吧。我昨日备好了纸钱，等公子散学回来，我们一道祭奠吧。”
阿宝对祭奠一事极为看重，虽在契家长大，汉人的习俗却始终未曾丢下，常常也将契衍的那份一并备好。契衍对此却兴致寥寥，他从不信那纸钱真能穿过阴阳，寄往冥府供养亡灵。他更愿相信，死去的人是在地府苦熬，唯有熬到复仇之日，方能得以真正解脱。
因此，对阿宝的提议，他只淡淡应道：“若我归家时尚早，便同你一起。倘若有事耽搁了，也不必等我。”
契衍租的宅子在长安城西南最偏的永宁坊，已紧挨着城墙了。坊中尚有几处废弃的宅院，斑驳的漆门随风吱呀作响，走近时隐约能闻见潮湿霉气。他每日去往国子监，先要经过这片死寂的宅院，再穿过几条同样落败的坊巷。待到西市，喧嚣渐起，道路渐宽，便将远处的破旧剥落了。
行至国子监外，已近开堂时分。契衍的目光淡淡掠过前方，几名学子嬉闹着从对面巷口走来，那辆显眼的马车却不见踪影。他视线略微一顿，随即又平静地收回，神色不改，径直往学馆去了。
马车驶远，阿松仍气鼓鼓的：“少爷怎么总是想一出是一出！”
虽是自己临时起意逃学，薛融声音却透着几分闷闷的不快：“进一次宫就够累的了，今日实在没精力再去应付功课，听那帮人假着一张脸说话。”
“少爷不在，他们准得趁机说你的不是。”阿松小声嘟囔。
薛融闭上眼倚在车壁，声音淡淡的：“都多少年了，随他们去说，我早就不在意了。”
珍禽园远在城郊，紧邻着曲江池。马车停下时，薛融已睡着了。阿松看着他柔软单薄的睡颜，不忍惊扰，便任由他继续安睡。
薛融睡了小半个时辰才醒，将头探出窗外，静静吹了会儿风。等脸上睡出的浅印消去，方才缓缓起身。
这座园子与薛家渊源颇深。它原本是皇家私苑，当年建园时，祖父曾慷慨捐资，替父亲换得一个不大不小的官职。后来姐姐封为贵妃，又于陛下面前求得恩典，从此敕准百姓游赏，即便不是王公贵族，也可一窥园中奇鸟。
此时园中已有些游人，薛融并不急着取出画具，而是择了视野开阔之处，静静赏了会儿鸟。
几只好斗的画眉鹦鹉拘在笼中，仍旧活泼不减，圆溜溜的鸟眼骨碌碌地转动，那一圈白色眼环衬着漆黑的瞳仁，盯久了竟生出几分阴森的怪异感。每当有人靠近，它们便人来疯似地胡乱鸣叫，声调尤其尖利。林木深处的浅泊里栖着几只仙鹤，或飞或立，脖颈高昂，羽翼如雪，水光映照下愈发显得清逸出尘。
笼中鸟虽生动，却缺了些意趣，也不适合入画。仙鹤却是趁手又时兴的题材，薛融凑近了些，细细观摩许久，心中已然勾勒出仙鹤掠水的轮廓，便移步去供人休憩的阁中挥笔作画。
薛融作画时最不喜旁人打搅，阿松便识趣地坐得远远的，翻开话本，自顾自看了起来。外面站着一位园中的侍从，大约是新来的，还不懂得偷闲。薛融招呼他入座，他恭敬地推辞了，依旧不声不响地守在门外。
这执拗的模样，倒让薛融不禁想起了一个人，也是这般不知变通的样子。
推诿来推诿去，最后不还是随了他的意。薛融唇角浮现一丝淡淡的笑意，积压了一早的不快，随着这点微小的胜利，这才渐渐驱散了些。
仙鹤的画作已搁在一旁晾着，目光虽还落在那未干的墨痕上，心绪却渐渐游离。春日叫人惫懒，他不由自主地忆起昨日骑在马上，那迎面而来的风，还有契衍使坏戏弄他时，那一瞬的心惊。
他忽觉这阁子里不通气，有些滞闷。
阿松却看话本看得入神，也不晓得递把扇子过来。薛融心里微微烦躁起来，猛地将面前窗户推开了。
窗外日头虽不灼人，正午的空气中却透着几丝热风，缓慢而粘滞。薛融抬眼望了望外面，那侍从还站得笔直，丝毫不松懈呢。
那股别扭劲儿，又让他想起契衍来。心中似有一道细微的波纹悄然漾开，然而那情绪极淡，还未成形便已消散了。
薛融望着地上的影子。契衍既是他的朋友，他便该爱屋及乌。于是心下生出几分宽厚之意，决心更加善待这位侍从。
“你去喊外头那位进来，别让他在那里晒着了。”他吩咐阿松。
话音刚落，他又莫名地冒出些闲聊的念头，补了一句：“就说我有话问他。”
侍从进来了，薛融本无要紧事，只随口问了一句：“近日西域可有进贡什么珍稀的鸟雀？”
那侍从早听同僚说过，这些年轻贵人个顶个的不好伺候，尤其今日这位，生得格外出众，却也是格外任性顽劣的。此时一听这问话，他便以为薛融与先前那些纨绔无异，这是要戏弄下人，考校取乐了。于是小心斟酌了言辞，才低声回道：“回贵人，西域确有进贡几只猛禽，多是鹰鹘类的，如今养在山上，极少示人。”
他自认答得妥当，这才大着胆子偷偷瞄一眼面前贵人的神情。贵人却皱了眉，一副兴致阑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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