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亭山。
正值晚秋,临近黄昏。
山间正下着小雨,石阶滑润,山路陡峭,寒风寂寥,黄叶满地。
竹杖敲打石阶梯,声音在山间回荡,惊起一群又一群的山鸟。
远处走来一个蓝衣姑娘。
双眼覆着白色绸缎,骨瘦嶙峋的手在长袖中若隐若现。
一手握着干黄结实的竹竿,一手握着一本手掌大的书。
君微与收紧外袍,昏暗的灵识内闪现一道发光的黄字:
【天枢:芙蓉镇往西十里,有灵山,名文亭,卦中所示,魔者所在。】
“前辈,这句话,您说了三次……”君微与皱眉,“我们来回绕了三圈。”
天枢,无字天书,是百年前天山派掌门赠与她的法器。
天书有灵,博闻强识,三界之事,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若书主眼盲,天书所示,可显现在灵识内。
她停下脚步,用竹竿抵着石面,叹气,“几十里山路,绕过三次山脚的梨花林。”
“那‘芙蓉镇往西四十里’……”君微与扶额叹息,“前辈何时告诉我,哪边是西?”
无灵力时,她不能视物,她的方向感原就差极,在自家门派走了二十年才勉强找到自己的住处。在凡间兜兜转转,再加上天枢这个坑爹的队友,整整三个月才找到此地。
【天枢:此乃天机,不可泄露。】
君微与一时无语,仰头望天。
“前辈,莫要再欺我眼盲,若寻不到帝宨,一会夜里风大,我无灵力御寒……夜黑,风高,焚书夜。”
书页惧火,天书也不例外。
君微与冰凉的手,温柔点触书本泛黄的纸页。
灵识内的黄色光芒狂闪许久,最后浮现一行字:
【向前百步,再向右十步,有山洞。泄露天机,要遭雷劈!】
君微与垂首,将天书收入怀里,继续前行。
“境界还在,不必担心。”
这个世界,有人、有鬼,有妖,有魔。
但,无神。
凡人得机缘可成为修士,经历筑基、金丹、元婴、化神,最后飞升成仙。
认主妖兽,主人实力越强,修为越强。
无主妖兽,化成人形,方能与寻常修士一般修炼。
然而修仙意外很多,比如你在渡劫的时候被雷劈死了,比如你的主人在渡劫的时候被雷劈死了,而你们有生死契约,再比如别人渡劫时,你恰巧路过被雷劈死了,不管什么原因导致你不小心狗带,都还有一次机会复生。
未成仙的生灵死后,有的魂魄消散进入轮回,有执念强的会化作鬼,千万其一的鬼会修炼出肉身成妖,亿万其一的妖经过修炼成魔。
有句流传许久的话,叫宁愿相信狗说话,也不相信鬼成魔!足见其修炼之不易。
除此之外,还有比较特殊的存在——魔神与原始魔族。
魔神是由魔得道而成神,谁也不知她来自何处,只晓得管理亡魂的冥界是由她所创立。
万年前魔神游历三界,在冥界某处洞穴发现四枚颜色各异的蛋,闲来无事闭关时抱在怀里,竟意外孵化出四只五颜六色叽叽喳喳的鸟。
魔神走到哪里,这四只鸟跟到哪里,活像鸭妈妈带着四字傻不啦叽的小鸭子出街,再加上魔神头上时不时落几根鸟毛,下属天天忍笑忍到肚子疼,魔神无脸出门,让天界的同僚看到太掉份。
千年后,这四只鸟竟都长成了俊美异常的凤凰神兽,特别是那只红色的凤凰常常驮着魔神,畅翔天地,万人仰视。
这只红色的凤凰从小便比其它凤凰要弱一点,也更依赖魔神,因此获得魔神的宠爱也更多一些。
另外三只凤凰则天天聚在一起望着天,一边看,一边骂:
呸,他竟然甘愿被骑!
呸,狗腿子!
呸,添狗一无所有!
等到魔神落地,又眼巴巴拥上去,求摸求抱,仿佛方才骂街的不是这三只鸟。
这四只凤凰便是原始魔族,由凤凰堕神一族演化而来,以人寡貌美战力强悍闻名。
后来,神族以祭拜天道为由,邀请魔神参加祭典,却暗中布下天罗地网,要诛杀魔神。
魔神发现端倪,怒而屠戮三界。
再后来,神族以全族之力献祭才封印魔神与原始魔族。
从此,世上无神,唯有修仙。
三个月前,一只魔凭空出世。狗还说不了话,但他已经成魔!可谓是十分万分的嚣张跋扈,扬言要将宗门的仙树都做成冥界鬼的棺木,作为冥界的福利。
这还了得?天山派的树都是天山派的掌门一颗一颗亲手种下的。
若说天山派的修士和什么感情最深,那便是闭关洞口掌门亲手种下的梨花树,春去秋来,寒暑易节,道侣的心会变,宗门内的排名会变,唯一不会变便是门口那郁郁葱葱的梨花树,不仅可以远观、近看,树上结的果子还可食用,让诸位修士感受到了掌门亲切的关怀。
更有甚者,犯错被驱逐的修士走之前还连夜把洞口的梨花树掘走。
于是,与魔君一战,顺应道心。
但奈何魔君实力太强,连败天山派数位元婴修士。就连打败过上一任魔君的化神期长老都堪堪与之打成平手。
这位长老名叫夜生寒,是掌门的师弟。
掌门则啃着梨子,事不关己倚着梨树,云淡风轻道:生寒,你身上还有伤,不过是几颗树,他想要拿去便是。
夜生寒冷冷瞟了他一眼:你刚来,没看战贴,他若胜了,不仅要树,还要宗门从此不管天下事,听任他处置。
掌门正吐出一颗梨籽,闻声一呛:师弟加油!师兄看好你哟!
夜生寒:……
眼看战势不利,有脑抽者颤颤巍巍拿出修仙界流传许久的泛着黄光的册子《仙君何时才能想起我》
道:相传此书从冥界流出,是魔君身边之人所著,讲的是此魔暗恋君师姐,感天动地,非君师姐不娶,或许可使用美人计!
众人恍惚间记起,百年前是有一个天资绝伦的天才姓君。
不过好像一直在闭关。
有新入门的修士问;君师姐是谁啊?
有在天山派呆的久的修士开始解释:很久很久以前……从前有座山,就是宗门所在的天山群山,有人在山前扔了一个不满足月的婴儿,从前有个好心的小仙女,也就是现在和魔君打架的那位长老的妹妹,捡了这个弃婴,并收为徒弟,没想到这弃婴的天资卓绝,却天生魂魄不稳,不到二十岁便失明,只能靠闭关修炼维持性命,这便是君师姐,百年前,君师姐可是宗门最受瞩目的天才,君师姐的故事还要从一百年前……
有急性子的人道:你讲完咱们天山派也玩完了,说重点!她既然是天才,修为如何?
那人道:前几日奈何天渡劫是化神境的雷劫,应已至化神境!
众人:还以为宗门只有夜长老是化神境,用个屁的美人计,直接二对一,开打!
于是有胆子大的人爬上剑修峰的奈何天:师姐,救命!
噫,没有反应啊……
他又喊:师姐,救命,宗门危!夜长老危!
门突然开了,开门的人好像还没睡醒,白布蒙着眼睛:又在做梦吗?夜师伯怎么会有危险?
他小心翼翼,掂量着用词道:有魔在挑战宗门。夜师伯身上有伤。
哦……
哦?这是出手还是不出手啊?
他眨眼的功夫,面前的人不见了踪影。
夜生寒旧伤复发之际,一个蓝色的人影挡住了魔君的攻势,此人白绫缚眼,手握长剑。
魔君的攻势明显一顿,从方才的强硬,转化为丝丝春雨般润物无声,与其说是比试不如说是喂招。愈战愈远离战场……愈战愈暧昧……
众人:呵,这两人果然有一腿!
这边方向感极差的君微与莫名其妙随魔君来到一处悬崖。
君微与道:我本无几日可活,也好,临死之前为师伯除去一害,也算报答宗门栽培之恩!
说罢直接来了个献祭。
一顿操作把正要告白的魔君整的发懵,忙中止她的施法。
魔君坦白:其实我nsnjznxjan!
君微与:啥?风太大听不清!
不是风太大,是她的耳朵开始流血,影响到了听觉。
魔君无奈撞上她的剑,君微与被魔君强制中断献祭之术,遭其反噬,落下悬崖,灵力暂失。
在凡间流浪三个月,招摇撞骗(不是)为人摸骨算命,倒也潇洒自在,勉强维持生计。
而她要寻之人,便是同样落下悬崖的那只魔,边找,边遗憾,那天他要说什么来着?他的那十亿块灵石放在哪里来着?怎滴话直说一半就没了!我也不必落得为人算命的地步。
倏然,空气中泛起一股动物皮毛特有的气味。
【有妖!】
一阵阴风吹过,卷起血红的枫叶,落在她的脚下。
君微与一手欲召本命剑,一手握紧竹竿静待变数。
她,是正道第一剑修。
她,是天山派年轻一辈最杰出的弟子。
她,是化神期的修士!
然而她,莫有灵力!
一道身影快如出笼的野兔,卷起落叶。
君微与探身,温软的毛发贴着她的手掌,小妖发出“嘤嘤”的叫声。
君微与松了口气:“原来是小狐狸。”
“嘤嘤嘤……你才是小狐狸。”白毛小妖喊道,“本座乃是修行了百年的大妖!”
“你可知我是何人?”君微与道。
“道士。”狐狸眯起眼睛,打量着蓝衣修士,“本座命令你,为本座做一件事,本座可以大发慈悲不吃你!”
小狐狸手脚并用在空中挣扎,声音像是三四岁的小孩,明明受制于人,却用奶声奶气的语气说出最狠的话。
君微与轻弹小狐狸额头,一团毛发被弹飞。
原本扑腾的狐狸捂着秃头,瞬间安静。
“这是什么?”
“本座的假发!还给我,还给我啊!”
……
“你方才说的,是何事?”
小狐狸重新戴好一撮白色的狗毛,锋利的爪爪指向前方。
“往前走百步,有山洞,山洞里有只受伤的大魔,你把堵着山洞的石头挪开,魔最重要的就是魔心,他的魔心咱们一人一半!”
“然后,你杀人放火,我毁尸灭迹?”君微与摸了摸鼻子,幽幽道。
“对对对,就是这样!”狐狸面露贪婪的目光。
“睡吧。”
“你说什么?”小白狐狸懵懂大眼,如婴童般,眨了眨。
“梦里随你。”
君微与拾起竹竿,将狐狸放在怀里,不顾狐狸的挣扎,冰凉的手埋在它毛茸茸暖乎乎的肚子上。
“你可知晓,修仙界有句流传许久的预言。”君微与道。
“预言?什么预言?”
“魔之子,灭世之途。”君微与道,“魔君有毁天灭地之能,你我皆灵力微薄,自保已是不易,何谈夺心?”
“灭世,灭世,”狐狸压低声音,似乎想起了什么恐怖的经历,瞬间炸毛。
“喂,你这个女人要干什么?不要转移话题,把你恶心的手拿开,本座的毛乱了,哎,不是,你要去哪里?不是说打不过吗?”
小狐狸呜呜叫着,撕心裂肺,眼看君微与将要踏入万丈悬崖,更加歇斯底里。
下一秒,微凉的风吹开它的毛发,细长浓密的睫毛试探睁开,已然身处山洞内。
周身被一片漆黑所包围,只有少数几点微弱的光斑在前方引导。
空气带着湿润的泥土和岩石的气息,以及一种久远而古老的沉寂。
洞口宽阔,足可容下数千人,越往前走,道路越窄。
“山洞外难道是幻境?”小狐狸好奇道,“一会是堵着石头的山洞,一会是万丈悬崖。”
君微与嘴唇抿成一条线,手触地面。
帝宨魔力溃散,洞中岩石被腐蚀,若无洞外阵法相持,方圆百里应是寸草不生。
他重伤在身,还有心设下阵法,难道帝宨真如世人所说——魔神再世,残暴不堪?
她叹了口气,不知他身上,雪吟剑的留伤可有恶化……
“小狐狸,先别乱动。”君微与的声音幽幽如涟漪般,回荡在山洞。
“本座有名字!”小狐狸奶凶奶凶地道,“听好了,本座只说一遍 ,本座叫七七——四十九。”
“七七四十九?”
君微与贴着石壁慢慢前行,山洞越来越昏暗,不过片刻,只能容下一人俯身行走。
“咳咳……这般取名,并不常见……咳……咳,是何人所取的?”
她的的咳嗽加重,嶙峋的手掩面喘气。
小狐狸整只埋在君微与外袍,只露出圆滚滚的鼻子。
“那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本座记得,本座的主人似乎是一位散修,游历三界数年,行侠仗义。
本座还是小狐时,主人带我经过这座山,在这里,主人闭关许久。
主人出关后,似乎要去赴一场约,主人还未给我起名,便把我留在这里,说七七四十九日后会接本座回去。”
“七七四十九日……等等,你,方才说已过百岁。”
寻常有主妖兽,最迟数十年可化人形,而这只小狐狸既然有主,还维持着兽形,那只有一种可能……
它的主人已死,或受困某地。
君微与轻揉焉巴巴的小狐狸的耳朵。
“七七你主人……许是遇到了难以脱身之事,或在某处福地闭关修炼……他一定很想来接你的。”
“或许吧……只要契约一直没有消失,我会一直,等主人……接我回家。”小狐狸闷闷道,“对了,我方才是把你误认成主人了,你的背影和主人好像,我也只记得主人的背影了,你还没告诉本座,你叫什么?”
“君冕,门中长辈赐字微与。”
“人真麻烦,要取这么多名字,你叫本座七七,本座叫你君君好啦。”
“君君……”
“君君不好听吗?本座觉得君君就很好听!”
——君姐姐,君君姐姐,君君,娘亲唤姐姐阿冕,掌门唤姐姐冕冕,新来的小孩叫姐姐师姐,阿昀该怎么称呼姐姐呢?
相似声调的童音重合。
很久很久以前,也有一个人这么叫过她的。
君微与出神之际,左手按在一颗锋利的石头上,利石将手心扎出一个小洞,殷红的鲜血带着莹莹幽光,落入黑暗中的暗流,瞬间不见了踪迹。
“你来这里到底要做……”小狐狸鼻子似乎嗅到了什么,突然停顿,道,“魔气越来越重,他要么死了,要么醒了!”
君微与不及查看伤口,拿起竹竿,脚步加快。
“喂,你不会……真要去取魔心吧……”
小狐狸的声音有些发抖,似乎被魔者的威压胁迫,全身埋在君微与怀里颤抖。
“君君,你怎么不说话?”
狭小的石洞,静悄悄的。
小狐狸一只耳朵边是君微与怦怦的心跳,愈来愈快,急促的呼吸喷洒在它的头顶。
小狐狸另一只耳朵旁则是潺潺溪流声,愈来愈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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