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家人
墨麟从议事殿出来时,方伏藏正蹲在主楼外的台阶上埋首休息。
一架傀儡人和月娘一左一右,歪着脑袋从他咯吱窝往里面看。
月娘:“真哭啦?不会吧?师父你不会真……
头也不抬的方伏藏一把捏住了她往里钻的脑袋。
“和你的傀儡人一边待着去,别逼我抽你们。
月娘觉得自己好无辜。
从方伏藏的手底下挣脱,她转头见墨麟朝他们走来,顿时消停几分,躲在方伏藏肩膀后头小声道了一句“尊主好。
方伏藏这才抬起头来。
墨麟眼尾扫过那架据说已有七境实力的傀儡人,视线又复而落在方伏藏身上。
他眉梢微挑,语调冷淡:
“又还没成婚,做这副窝囊模样给谁看?
方伏藏无言腹诽。
你清高,你淡定。
你夫人要是即将同别人成婚,只怕你更急眼。
但行动上方伏藏还是不敢多言,默默起了身。
“小姐开了通讯阵,正在里面与仙都玉京联络,叫我在此处等尊主,若忙完便进去一道相商。
救阴兰若不难,只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确得同仙都玉京那边通个气才行。
墨麟轻轻颔首。
从方伏藏身边经过时,他道:
“去换身干净衣服,再把脸上胡茬刮干净,就你现在这副乞丐模样去抢亲,是打算把人抢去同你一起要饭吗?
好凶!
趴在方伏藏背后的月娘躲得更严实了。
然而方伏藏望着墨麟的背影,丧眉耷眼的面庞却亮起几分神采。
抢亲。
方才尊主的意思是——
他们会为了他,去申屠氏抢亲吗?
内室,香炉袅袅飘出一缕群仙髓。
“……这几桩事情始末就是如此。
窝在紫檀木躺椅里的琉玉,将九方潜以及方伏藏的事,向通讯阵另一头的阴山泽夫妇,以及南宫曜徐徐道来。
她的手指拨弄着桌边的一株玉石攒成的兰花盆栽,道:
“阴兰若冒了极大风险,窃取申屠氏手中的《仙工开物》残卷送到我手中,不管她这么做是单纯为了她夫君,还是想借此投诚搏一搏,我既用了她的东西,这份情就不得不还。
阴山泽轻摇腰扇,乌润如绸缎的发间,奢靡的红玉珠随风碰撞出清脆响声。
“阴兰若与你那个下属的事我也已让人打听过了。”
阴山泽轻叹一声。
“二十年前
语罢阴山泽望着琉玉的眸色微漾。
“这件事咱们家的确该负起……”
“有情有义固然不错可也得掂量掂量自己有没有这个实力。”
通讯阵中的南宫镜素衣玉簪一双眉眼像是被细刀凝练地雕刻了两笔简练又生动。
她语调虽轻落下的话语却重若千金。
“今日一早钟离氏又调了五十名傀将前往申屠氏的城池你舅舅和你夫君可以演一出戏但申屠氏和阴子实身边的傀将可不会陪你演戏你可想好应对之策了?”
进入内室的墨麟并未着急进去他靠着珠帘后的花架瞧着难得如临大敌的琉玉。
琉玉从小到大面对灵雍学宫的那些师长从未露过怯。
唯独最怕自家母亲的考校。
因此南宫镜一问她便摆出了郑重以待的姿态肃然答:
“……申屠襄只想保家族平安阴子实一心想在钟离氏大展拳脚爬上高位钟离灵沼固然可以为了削弱即墨氏而强迫他们促成这桩婚事但利益面前她的命令又值几斤几两?”
琉玉太清楚钟离灵沼为何要这么做。
方伏藏与阴兰若本就曾为夫妇如果钟离灵沼不横加阻拦即墨氏又有意与钟离氏站在同一阵线琉玉想想办法未必不能促成这桩婚事。
但钟离灵沼却不愿见到即墨氏壮大。
就因为即墨瑰让她丢过脸。
这倒也不能怪她意气用事她这样的出身顺风顺水惯了生来就没人教过她遇事要忍。
小事不需忍大事就更难忍了。
阴山泽眨眨眼望着琉玉的眼满是怜爱:
“咱们琉玉真是聪……”
“那你准备如何撬动这两人的利益?”
南宫镜的嗓音澄明如水。
琉玉答:“一靠粮草一靠人才。”
玉珠琳琅的八个字终于让南宫镜的面上浮出几分笑意。
另一个通讯阵内的南宫曜开口:
“姐夫听懂了吗?”
“听不懂。”
阴山泽噙着一抹浅笑手中拨弄着腰扇上的细纹窗外日
光透过扇隙映在他冷白的肤和浅棕色的瞳仁上,漂亮如两丸绮丽琥珀。
“你姐听得懂不就行了?”
见南宫镜似是满意的样子,琉玉微抬下颌,揪了一下手边的玉石叶子:
“倒是娘这边,神州玉玺的事,您是不是才知道?”
南宫镜只是喝茶,没有说话,阴山泽浓睫轻扫,笑盈盈道:
“王畿之内,除了少帝寝殿她不踏足,其余还有何处是不在你娘眼皮底下的?王畿与仙都玉京的事,暂时都无需你担心,你只需要顾好你自己那头就行。”
琉玉顿觉无趣地撇开眼。
“小黄毛丫头,想同你娘一争长短,你还早一百年呢。”
阴山泽略带自得的语调中,冷不丁插.入一个冷淡笃然的声音。
“——我不觉得。”
珠帘轻摇,通讯阵内外的人齐齐看向朝琉玉走来的玄衣妖鬼。
“琉玉不过十九岁,若再隔两百年,年岁相同,未必不能一争长短。”
三人看着墨麟在琉玉旁边的软垫上落座。
平日的他坐姿狂放恣意,今日出现,话虽说得不客气,却按照仙都玉京的礼仪规规矩矩地跪坐在侧,和琉玉这样并排而坐,竟让阴山泽与南宫镜莫名有种补上了新婚大典叩拜高堂的感觉。
正在一处断崖旁赏景饮酒的南宫曜笑道:
“今日这副装扮,看着终于有些妖鬼之主的排场了,不像之前在龙兑城,穿得跟个小侍卫一样。”
琉玉不满强调:
“这衣裳也是我让绣娘给他做的,否则就他自己的旧衣裳,还没朝暝的好看。”
阴山泽还惦记着方才墨麟的话,他手中腰扇掩去唇边笑意,再掀开时却故作不悦。
“小子无礼,谁允许你提我夫人年纪的?”
墨麟迟疑了一下,还是淡声道:
“……那也是您先提的黄毛丫头。”
阴山泽眨眨眼,立刻倒向南宫镜。
“快教训教训你女婿,小王八蛋竟同我顶嘴!”
琉玉杏眸微睁,也扭头跟南宫镜告状:
“管管你夫君,怎么骂人呢!”
南宫曜朗声而笑,南宫镜一手撑着阴山泽凑过来的脸,只觉得头疼。
墨麟坐在此处,安静听着这四人从天下大势,聊得东倒西歪笑语连连。
一种异样的心绪忽而爬了出来。
因为从没有身处在这种的环境中,他的本能令他生出急于逃离此处,回到他更熟悉的环境中去的冲动。
但心底更深处又有个声音在说——
这是恐惧。
从前在暗处窥伺时并不会有这样的感觉,因为他知道,这些亲密与温情都与他无关。
但如今他置身其中,无可避免地被他们所注视,所关切,让他无法控制地生出一种恐惧感。
就像一个一无所有的人,手捧着他无法承载的珍宝。
易被失手摔碎。
也易因太珍重而捏碎。
惧意爬满他心底,让他反而难以纯粹地感受这一刻。
“——怎么了?
直到切断通讯阵后,墨麟才从琉玉的声音中回过神来。
琉玉打量着他神思不定的模样:
“方才我爹爹咳嗽了几声,你听见了吗?
墨麟回忆了一下,点点头。
“修者虽然身体强健,但也不是不会生病,你父亲看着身体单薄,或许是因为天寒。
琉玉瞥了他一眼。
“身体单薄?那你可想太多了,我娘单薄还差不多,当初嫁入阴山氏时,我娘已经错过了修行的年纪,她至今境界也只有五境,但我爹爹可是正儿八经百岁内修到九境的天才,装得柔弱无骨那是在跟我娘撒娇。
所以她方才才会觉得有些古怪。
以她爹爹的性格,真要是病了,恨不得宣扬得全天下都知道。
但方才琉玉却见他咳嗽时的动静却极微弱,借着茶水遮掩,几乎不太能注意到。
又或者只是单纯呛了一下?
琉玉有些不确定起来。
“想回家了?
被墨麟一语道破心中所想,琉玉环住他的脖颈,将头轻轻放在他肩上。
前世今生加起来,琉玉足有百年未曾回过仙都玉京,哪怕有通讯阵可以见面,但有时候千言万语加起来,也比不上一个拥抱的分量。
“你会跟我一起吗?
墨麟稳稳地接住她覆压上来的重量,将她的身躯嵌入怀抱。
“想把我留在九幽,你回去娶个外室?
琉玉没料到这个答案,失笑一声。
她会问这个问题自然有别的原因。
妖鬼长城附近的世族对妖鬼都是这样的态度,更何况仙都玉京里的那些自视甚高的腐朽世族。
而且——
琉玉一直没有问过他对阴山氏的看法。
他有恨吗?
她的亲人中有他的仇人吗?
琉玉从前从没有思考过无色城意味着什么。
她出生起,世上就有了这样一座庞然大物,身边的世族子弟会因无色城属于她家而羡慕她,琉玉虽不引以为傲,但因为它存在得理所当然,也很少深思过无色城该不该毁的问题。
直到她喜欢上了一个出身于无色城的妖鬼。
直到她自己亲历过如过街老鼠般躲躲藏藏,朝不保夕,甚至低人一等的日子后。
她才意识到,墨麟理应恨她。
就如她恨着九方家的人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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