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明星”号，主会议室。
舰船空气过滤器在舱室角落里发出单调的低沉嗡鸣，室内弥漫着疲惫与焦虑混合而成的气息。
关于最终撤离方案的争论仍在继续。
工程与控制论学部的研究人员始终认为化学火箭的容错率过低，只要稍有偏差就可能出现事故。
首席工程师罗全强行使用自己的威望压制了这些许“杂音”——“那又有什么其他办法呢？用四〇九所小东西们的古董赌博？别逗我笑了，扪心自问，你们真敢把小命寄托在完全没搞清楚的黑箱上面吗？”
他在学部私下的聚餐里如是说。
大约是经年累月的贡献让人们姑且相信了罗全的方案，又或是“先驱者”的技术黑箱相比已知的风险仍显得更为可怖，学部内部勉强聚拢起来，推进着化学火箭的方案。
但叶辰的报告又使得那些“刺头”鼓噪起来，加上军方对“先驱者”技术的暧昧态度，罗全不得不又召开了一场针对各方质询的会议。
会议桌中央，一幅“启明星”号的三维结构解剖图正无声地悬浮旋转。
幽蓝色的光线勾勒出每一个模块，勾勒出每一处需要拆解的部位，也映照出与会者们一张张满是疲惫的脸。
长桌一端，陈月晴上校饶有兴趣的看着来自叶辰的新提案；而技术员们则大多低着头，不敢直视长桌另一端那位老者的目光。
罗全，“启明星”深空科考队的技术总长，这位在联邦工程界享有盛名、头发已然斑白的老者，缓缓站起身，说出他的结论。
“……因此，我提议，采用化学火箭分段发射方案。
“我们将‘启明星’号按模块拆解，分十次发射，每次运送六百吨有效载荷。化学火箭虽然原始，但它的一切物理过程都在我们的掌握之中。它胜在安全可靠。”
他环视一周，目光在叶辰的脸上短暂停留，带着丝长者对后辈不加掩饰的审视，“这是对全体船员生命最负责任的选择。任何未经充分验证的冒险方案，都是用大家的生命做赌注。”
几名资深工程师立刻点头附和，仿佛早已排练过一般。
叶辰安静地坐在那里，终端屏幕上，灵衡正快速同步运行着两种方案的对比分析，结合前几日控制论小组对于方案的种种质疑，罗全方案的漏洞被一条条用高亮标出。
她抬手在自己的终端上轻轻一划。
“罗工，”她平静地开口，声音清亮，瞬间穿透了会议室的沉闷，“您的方案，成功率相当低。”
话音未落，中央全息投影便开始播放一段模拟动画。
百米高的火箭在空气中震颤，巨大的加速度下，“启明星”号的主承力结构在整艘船在冲向天空的半途中，已然扭曲解体。
“您似乎忘记关注简单的力学问题了，化学火箭巨大的惯性力承受起来，可不像是反引力启动后慢慢浮起那样简单，而启明星号，正是一艘基于反引力装置设计而成的舰船。“
“分解'启明星'号需要分离各模块间的十七处主承力结构，导致整个舰体的强度大减，只要火箭发射中扰动略大，这个铁棺材根本撑不到突破卡门线，您的方案上可没有任何容错余地。"
动画无声地循环播放，但那毁灭的画面，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冲击力。
“胡闹！简直是纸上谈兵！”罗全被这突如其来的冒犯彻底激怒了，他浑浊的眼珠突然迸出精光，“铁棺材？小姑娘，我告诉你，六十年前，我设计的‘开拓者’号就是用化学火箭分段送上天的！它的结构比‘启明星’号复杂三倍！现在它还在冥王星轨道上兢兢业业地担当导航信标！”
叶辰的内心毫无波澜，这种诉诸资历和功绩的咆哮，早在她的预料之中。
“灵衡，调出‘开拓者’号勘探船的设计蓝图与‘启明星’号的结构力学报告，并列显示，高亮不同情况下材料应力分布差异。”她在意识中下达指令。
“‘开拓者’号是为分段发射特别进行过结构加固的勘探船，并且它的每个仓段都要小很多，而‘启明星’号，是反引力工程设施大发展之后才完成设计的，它本就不应该承受如此剧烈的发射过程。”她朗声说到，伴随着的是投影中逐条展示的结构差异。
“更何况，”叶辰嘴角勾起一抹弧度，“您的计划，还有一个小小的……现实问题——它恐怕造不出来了。”
罗全强行压下怒火，重新将话题拉回他自认为坚不可摧的领域：“连实际生产都没参加过的小年轻就别说这种空话了，以新郢V轨道工业区的生产效率，只需要七天，他们就能为我们铸造出全新的箭体！以老张的性子，加个班，恐怕今天生产线已经搭好准备开工了。”
“您是说……”叶辰轻轻一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怜悯。她甚至懒得去反驳，只是平静地命令道：
“灵衡，切入新郢V轨道工业区C-3区的实时监控。”
全息投影瞬间切换。画面里，三座燃料储存站，正被熊熊烈火无情吞噬，自动化灭火系统正努力工作着，但明眼人都看得出，即便扑灭大火，这个仓段也近乎报废了，而原计划的火箭生产车间，就在这个仓段附近。
“您真的是忙于方案太久，没有关注一点战局的变化啊。恐怕您的计划，需要重新计算了，蜥蜴人的渗透越来越强了。”
这也正是她的底气所在——军方越来越担心局势会更加糟糕下去，宁可冒风险也要尽快撤离关键设备。
整个会议室死一般寂静。
如果说之前的物理模拟只是理论上的打击，如果真像罗全预计的那般小心谨慎而无疏漏，仍然具有相当可行性；那么此刻这真实正在发生的毁灭景象，则是对整个计划釜底抽薪式的否定。
罗全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继而转为一片惨白。
他死死盯着那片火海，嘴唇翕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们……我们可以启用备用生产线！”他辩解，声音却已不复刚才的底气，“而且超光速核心本身有独立外壳，完全可以优先发射，让它在近地轨道上用运输船接走……”
“然后在随时会出现蜥蜴人渗透部队的轨道上，当一个活靶子？谁能假定他们只能出现在地表上？”
叶辰毫不留情地击碎了他最后的幻想，同时调出了近二十四小时内，新郢星系内被侦测到的所有异常空间扰动，尤其高亮出新郢V轨道工业区遭到的渗透。
“我看他们能把工业区渗透的如筛子一般，没道理来不了我们头顶上。”
“罗工，如果使用超光速核心撤离，完全不需要动舰体的结构，全部改造只需48小时就能达到起飞标准。”
辩论的焦点，在别无选择的现实面前，终于回到了这一充满不确定性的方案上。
“又是那套凑出来的模型？”
罗全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声音拔高，瞪圆了双眼。
“我再说一次，‘越-霍夫模型’只是个该死的拟合曲线，没有任何底层物理学支持！
“你想让‘启明星’号重蹈‘普罗米修斯’号的覆辙吗？你想让所有人都变成引力奇点里的冤魂吗？！它就是因为这个该死的理论才进行这种激进尝试的！”
“普罗米修斯”号，第一艘跃迁实验舰的惨剧，是悬在所有人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次生灾害至少导致了万人以上的伤亡，也使得联邦失去了发掘出的所有超光速核心。
正是它的失败，使得后续所有引力与时空工程的发展几乎停滞了十年，也间接导致了这次超光速核心生产任务的立项。
恐惧，是旧权威最后的武器。他成功地让会议室的空气再次凝重起来，几名年轻船员甚至下意识地向后缩了缩，脸上写满了惊惧。
叶辰能感受到那股弥漫开来的恐惧。
她迎着全场质疑的目光，缓缓站起身。
“灵衡，准备好了吗？”她在脑中轻语。
“随时可以展示，叶辰。让旧时代的尘埃见证新时代的序曲吧。”灵衡的回答带着一丝罕见的、人性化的激昂。
“哪学的，别打岔……“
“灵衡。”叶辰开口。
“在。”
“将三天前破译的先驱者技术文档与‘越-霍夫模型’进行重叠比对，投上主屏幕。”
下一秒，华丽而繁复的先驱者花体文字在空中舒展开来。紧接着，代表着“越-霍夫唯像模型”的蓝色曲线浮现出来。
然后，在所有人的注视下，那道蓝色的曲线与先驱者文档上的曲线重叠在了一起。
“罗工，这不是我们硬凑的模型，这是‘先驱者’的。或者说，这是我们翻出来的……原厂说明书。您真应该仔细看看我们提交的报告的。”
“您是在质疑我，还是在质疑它的技术来源？”
罗全像是被扼住了喉咙，失神地看着那两道重合的光芒。
“我早就说过这个模型肯定是对的！”侧席，一名年轻的工程师一拍大腿，惊喜地喊出声来。
然后被邻座的同事拉拉衣角，耳语道：“小声点，小声点，罗老头的亲信听着呢。”
“谁管他，有这么个重大失误，报告交上去了军方能给他好过？”工程师压低声音，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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