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草屋里,点着一盏油灯,泛着黑烟的光亮在韩纪面前晃动。
韩纪睁开眼,发现自己被绑在木架上,四肢无力,动弹不得。
“真是奇了怪,一个两个都喜欢把我绑在木架上,就不能换个办法吗?”韩纪暗暗想着,目光落在木桌上飘摇的油灯上。
油灯之后,丁展坐在椅子上,手中摩挲着神谕剑。让韩纪感到惊讶的是,他虽然拔不出神谕剑,神谕剑却也不抵抗他的触碰。
丁展低垂着头,呢喃道:“世人都说神谕无情,可就连无情的神谕也比你们这群寒山宗的弟子要有情得多。”
韩纪不认得他,却也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道:“你是谁?”
丁展将神谕剑抛回韩纪脚边,这世人皆要争夺的宝剑在他眼中宛如烂铁。
他坐直了身子,慢悠悠地倒了一杯热茶,喝了一口,方才答道:“你不认得我也是正常,毕竟一千三百七十二年前,韩浪将我封印在葬灵山时,这世上还不曾有你。”
韩浪,寒山宗第十七代宗主;丁展,是千年大妖——不,或许是万年。
丁展瞧见韩纪脸上的狐疑神色,忽然笑道:“是不是很好奇为什么我的妖毒能封住你的五感,为什么神谕剑感受不到你的气息,为什么你施下的护身咒能被我所控?”
韩纪不想遂他的意,冷声道:“不想。”
丁展却不在乎她说的是什么,道:“当今这世上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寒山宗的术法,说不准对寒山宗我知道的比你还多。”
韩纪闭上眼睛,不理会他的疯言疯语。
丁展不满道:“你简直和韩浪一样让人讨厌,一点都不尊重人,我正说话呢,不能好好听吗?”
韩纪没好气地回道:“你算人吗?”
丁展一怔,惊愕地看着韩纪,沉默良久,才喃喃道:“你们……还真是很像,连说的话都一模一样。”
眼见韩纪不理会他,他拍了拍手,慢步走到韩纪身前,轻声道:“想不想知道我和你的故事?”
韩纪睁开眼,冷漠地瞧着他。
“那日,那两个仙门弟子阴差阳错地将我放出,我本欲杀了他们,却不曾想那个女弟子凭借韩浪留下来的骨哨将我再次击散。好在,那夜的葬灵山死了太多人,我吞尽了漫山遍野的残魂,这才没有灰飞烟灭。”丁展顿了一顿,轻轻一笑道:“说起来,还是要多谢你。若非你杀了那六个人,又施聚魂之阵重聚那女子残魂,我也不能苟存于世。”
他说的女弟子正是楚清妙。
原来,葬灵山那夜,楚清妙在遇见食人帮之前,先遇见了丁展这只万年大妖。她不过十七岁,修行不过十载,纵使有韩浪留下的骨哨,也必定耗尽灵力,身负重伤。如此情形下,她又撞上了食人帮……
韩纪叹了口气,缓缓道:“你故意引我来此?”
丁展抚摸着她垂落在肩上的头发,挑眉道:“怎么会?我躲你们寒山宗都来不及,如何会引你来。这白石山上本就鬼气森森,我在山上设了万仙阵,吞噬其中鬼气,也不过能够巩固残魂。这副身躯与我实在是太不相容,我日日皆受焚心蚀骨之痛。不过,也亏得是修仙之躯,才能够遮掩我的妖气。”
修仙之躯?
丁展揭下了自己脸上的人皮面具,露出了真容。
韩纪目光闪动,却在瞧清了他的面容后带愣住了,久久没有说话。
这是楚寒的脸。
楚清季三番两次奉楚淮生之命下山找寻他,他却早已经死了。
看见她眼眸颤动,丁展微微一笑,拉开距离道:“别误会,这人可不是我杀死的,他原本可以活的,但他身负重伤,不管不顾地一路狂奔,只为救他那已死的师姐,最终心脉断裂,力竭而亡,我不过是捡了个不算便宜的便宜。”
葬灵山那夜,楚清妙拖住食人帮,让楚寒去求援,可楚清妙死了,楚寒也死了。
韩纪与楚寒并无交情,凭借聚魂之阵看见的楚清妙的记忆之中,楚寒的身影也总是灰暗模糊的,可此时此刻,看着楚寒的脸,她心里没来由地泛起酸楚。
良久,她颤声道:“于是你引诱山下过路之人上山,只为寻找合适的身躯。”
丁展点了点头,道:“是。”
韩纪道:“你看中我的了?”
丁展手指勾起一缕垂落在韩纪胸前的发丝,微微笑道:“千年之前,我看中了韩浪的身躯,本欲将他杀死,却不曾想被他打得魂飞魄散。好不容易重聚了一缕残魂,又被他诛杀我之时留下的阵法封印数百年。我可算是受够了你们寒山宗门人的苦,不想动你们。本来这次,我不想和你对上的,但是那个男人……不对,那个半妖的身体确实我这辈子见过的最完美的身躯,就像是为我量身定做的容器,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不心动。”
韩纪斜睨他一眼,道:“你杀不了我,也打不过他。”
丁展叹道:“你说得没错,神谕剑护主,我虽然能暂时控制你,但是杀不了你,也确实是打不过他。可如今我吸了你的血,只要他入了万仙阵,我有把握让他自愿将身躯献给我。”
说罢,丁展勾起韩纪发丝的手指微微一捻,探入韩纪衣襟之中,自韩纪怀中勾出了碧玉银狐链。
他施法凝出一只飞鹰,将碧玉银狐链绑在飞鹰爪上,使飞鹰带着碧玉银狐链飞入夜色之中。
韩纪看着他做这一切,并不理解他的用意。
丁展见状低声说道:“韩宗主,你是正道魁首,是寒山宗主,自然不知这以精血炼制的法器带有追踪之意。可是我不同,我第一眼见你,就察觉到了这碧玉银狐链的气息。你瞧好了,他很快就会找过来的,他已经在路上了。”
他没有欺骗韩纪,窗外的夜风中传来洛渭的气息。
丁展挥手,浓重的妖雾将韩纪彻底遮掩进土墙之中,也封住了韩纪的嘴巴,遮住了韩纪所有的气息。做完这一切,他缓步走至桌边,忽然猛地对着自己的胸膛来了一掌,狂喷出一口鲜血,倒在地上。
几乎在一瞬间,木门砰的一声裂成两半,满身妖气的洛渭手执忘情剑闯进屋中,环顾四周,却不见韩纪身影。
他愤怒地提起了丁展的衣领,将他重重掼在木桌上,恶狠狠道:“我阿姐呢?”
丁展惊恐万分地看着他,手指向屋外,声音颤抖:“韩姑娘……韩姑娘为了救我……不惜耗费灵力替我祛除了体内妖毒……就在刚刚被黑雾卷走了。”说完这句话,他再也支撑不住,彻底昏迷过去。
洛渭将他丢回地上,提着长剑看着屋外黑沉沉的夜色。
那已经不是夜色了,诡异的阵法聚拢了方圆百里的黑云将整座白石山都笼罩起来,汇集成了丁展口中的万仙阵。
洛渭单手掐诀立在眉间,刹那后指尖红光一现,他睁开双眼,沿着方才飞鹰飞去的方向义无反顾地奔去。
韩纪想开口唤他,却无论如何也张不开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如飞蛾扑火一般奔入万仙阵中。
木门恢复原样,妖雾将韩纪从土墙中拖出。
丁展从地上爬了起来,揉着自己的肩背,低声骂道:“下手真狠,若我真是一个凡人,方才他把我丢在地上时,我怕就已经小命不保了。”
封住韩纪口鼻的妖雾散开。
韩纪冷声道:“难道你不该死吗?”
丁展擦去嘴角的血道:“那半妖冲出门去时,我施在你身上的妖雾差点消散,你很担心他?”
韩纪别开眼:“一只半妖,死就死了,有什么好担心。我不过是担心他死了,你夺了他的身躯,会害死更多人。”
“韩宗主,虽然长得不像,身形也不像,但你的这双眼睛很像他,就连这副冷冰冰的模样都很像。也是,你们寒山宗的宗主个顶个的都是顽石,无论用多少的热血真心都化不透。”
展收回手来,忽然凑近韩纪。
“你放心,等到我得到了那副身躯,我第一个杀的就是你,第一个灭的就是寒山宗,我会在韩浪的神牌前告诉他,他有一个很不错的继承人。我等这天已经等了一千多年了,用不了多久了。”
说罢,妖雾将丁展吞噬,木门大开,狂风吹过,妖雾钻入万仙阵中。
丁展不在,包裹着韩纪的妖雾便渐渐散开。韩纪强忍着腹部的剧痛驱散体内的妖毒,神谕剑察觉到她的气息,剧烈颤动起来。
铮的一声,神谕出鞘,破开禁制,韩纪自木架上跌落。
她右手接过神谕剑,左手溢出灵力疗愈腹部的伤口,待到伤口不再渗血,便提起神谕剑追入万仙阵中。
重重迷雾之中,韩纪不断向乱石丛中走去。
已至冬日,白石山却未下雪,雾气在半空中凝结成无数细小的冰晶碎片,缓缓落在韩纪肩上。
万仙阵中四处都是自己的气息,韩纪渐渐开始分不清哪条路是她来时走过的路,也忘记了自己究竟在万仙阵中待了多久,她心中知晓,这是丁展以她的鲜血入阵的缘故。
忽然,一声尖叫传进了韩纪耳中。
韩纪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奔去,便见黑雾重重的乱石之中立着一道颀长的人影。
“师姐……”韩昭捂着胸口,踉踉跄跄地向韩纪走了两步,惨白的脸上扯出一抹笑容,“师姐……我等了你好久……你终于来了……”
黑风拂过面门,几个书生从韩昭身后的阴影之中走出,手上是沾满鲜血的刀刃。
韩昭跌倒在地,却依旧向韩纪伸出手来,嘶吼道:“师姐,救我!”
下一刻,书生手中刀剑插入他的身躯,他圆睁着双眼,在韩纪眼前死去。
韩纪冷眼瞧着这一切,淡淡道:“妖孽,如此低等的幻象也想把我困在其中,看来这一千年你半点长进都没有。”
迷雾散开,方才韩昭与书生所处的位置上现出几块嶙峋怪异的巨石,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而她也一直站在原地没有走动。
她心知这万仙阵中诡异之处众多,更加小心,再往上走时,便下意识地观察四周黑黢黢的景物。
不知走了多久,韩纪行至一片坟地之中,手心燃火准备看清石碑上的刻字,余光却瞥见前头一片树林之中,隐隐有人影闪动。
风声呼啸,黑云翻滚,韩纪加快脚步奔入林中,回身四顾却只见数不清的树木密密麻麻地立在四周,半个人影都没有。
韩纪轻轻将手中火焰抬至半空中,正欲仔细查看这诡异的林子,一滴水珠却忽然自高空坠落,将那团莲火打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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