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门漆在油润的雨幕中泛着细长的光,丁家顺着天时做捕鱼生意,仅有的生产工具也只有一艘小型渔船。门前花草繁盛,一看便是有人精心移植打理过,部分早已枯死,黑泥之下却还有点点新生绿意。
萧颂安的目光从门下杂草挪至半掩木门,只让一个吏人跟着他进了屋。院内逼仄,霉黑的鱼篓连同一堆未处理的腐肉堆在一处,脏乱到连苍蝇都不肯落脚。
萧颂安瞥了一眼,收伞进了里屋。
光线昏暗,水汽逼上矮墙生出一大片不规则黑霉,床边搁了一点残羹,丁琅在这片黑团之下侧身躺成一座嶙峋山丘,萧颂安一行人的响动没惊醒老人,屋外的雨丝也没能飘进老人的眼里。
萧颂安让吏人停在门边,自己抬步,自顾自寻了个矮凳坐下,气氛太过死寂,他与垂暮老人一并站在生命尽处,只觉得窗外那一线绿意像一把悬而未落的刀横在身侧。
“老人家,今晨……”萧颂安往前倾身,腰间的玉牌还没抽出来,那老人虚开一双眼,头肩蹭着枕巾把身体稍稍挺上床头。
他抬起眼睛盯着萧颂安看了好一会儿,关节粗大的手轻轻抬起,平放在他的手背上,缠病多年的老人在错误时间错误地点回光返照,他沙着嗓子,一字一字极艰难地嘱咐:
“阿成要了船,成家后莫忘阿佑,阿佑莫焦莫躁,莫再因无能为力之事耿耿于怀。”老人面上红润,突然现出一点笑来,牙齿脱落大半,话也越说越含糊。
“除此之外,还有一事。”老人睁着眼盯了萧颂安一会儿,才颤着手扯着脖间的粗线,把一片小而白的鱼头骨拉了出来,带着自身手臂的重量敲在萧颂安大拇指之上。
那一片温热的鱼骨帖在他的皮肤上,一寸一寸沿着皮下血液炸开所有寒毛。窗外的芭蕉叶被风雨吹得晃了一次又一次,晃得萧颂安眼底模糊,晃得他朽住所有关节。
“十年前,小安不肯收,搬家多次我怕这孩子找不见我,我一身寒酸,唯有这保平安的挂件儿留给他。阿成你切莫忘了!”老人轻轻咳嗽两声,拍拍鱼骨又把手缩了回去。
“小安他……”话音中断。
萧颂安认出故人物件一时不敢抬头。无数变化,无数时光经由那块薄薄的鱼骨在他脑海中穿梭,等纷繁思绪平息下来,他扯出一丝笑试图相认时,却看见老人面向门外,散了瞳孔。
他没忍心停留,动身至门外,无意识软靠在门框时,才觉得自己像摇摇欲坠的房梁,全身骨头都要散架了。
绿油油的芭蕉树被雨又打了一遭,吏人你看我我看你,一躬身回县衙复命。愁风细雨在他心底酿成一壶苦酒,不知要怎么才能压下心里的那点波澜。
不远处又来一阵劈里啪啦的脚步声,不知谁人迈了过来,在他身侧收了伞,落了脚,竟真的悄悄递来一壶酒。萧颂安眼睫一动,看见沈汀朝他眨眨眼,又把那一小壶酒往他怀里推了推:“看你心不在焉,跟我说说呗。方钰跟着书吏查卷宗去了,应该很快也过来了。”
在查案时喝酒,方钰要是知道,肯定气得好几天不肯和他说话,他一边想沈汀好大的胆子一边扯出一点笑,接过沈汀的酒,第一口下肚,冰凉的风拍过来,他虚开眼睛,感觉命运的那一刀真的剐蹭了一下心口,疼痛窒涩得无以复加。
“十二年前,我还是个小乞丐。”他低低地笑一声,闷一口酒继续道:“流浪到这里,不敢和人说话,不敢和人交往,渴了喝河水,饿了要不就偷谁家倒出门的饭食,要不就趁着天黑,去庙里摸点供果吃。”
“期间有个男人牵着有他半人高的男孩发现了我,让我跟他家去,我害怕,也就没理。后来他们常常留干净的饭给我,我不敢抬头看,也看不清他们的模样,等到我下决心离开此地时,门内躺着的那位同我在码头偶遇,他没拆穿我偷渡的行径,只塞了一片鱼骨给我,说是能保平安。”
萧颂安微微仰起头:“他是靠天吃饭的人,整天风里来雨里去,一个浪就能夺走性命,我如何敢收?我想着啊,有些人有些事,在心里留过痕迹就够了,不需要耿耿于怀,也不一定非要强求什么结果。况且我和他交际很少,我以为我的痕迹就在他的人生里轻轻带过,片叶不留。没想到他居然还记得。”
他又在萧颂安的心里承担什么样的角色呢,连他自己也摸不清,只觉得自己的心被挖了一块,空洞洞地豁风。
又有一把伞收了,萧颂安右侧有人落了座,沈汀看一眼满身雨汽的方钰,躲在萧颂安背后朝他摇了摇头。
毕竟这位的嘴实在不太擅长应付这等柔情场面,方钰想了想,学着萧颂安的姿势抬眼看了会儿天,自从他将萧颂安带回广都,这人就像一支久旱逢甘的枯草,寻常的衣物,吃食,技能被他抓得恨意滔天,眼泪汪汪。不论是跟在教头后面学习还是自己练武都是不要命的打法。方钰自住在府中,将他遗忘许久,后来还是萧颂安自己练成本事,偷偷跑到他府中。
喊着报恩,死缠烂打地为自己在府里留了个位置。
方钰转头拍了拍他的背:“心情不顺便休沐几日,带你过来是我太欠考虑。”方钰不动声色瞥一眼半掩着的房内,“若有其他私事,想查也一并查了罢。”
萧颂安红了眼眶,轻轻摇摇头,抬眼看着枯蓬杂草框出的天,一阵长久的沉默过后,下意识把酒壶往怀里藏了藏,他忽然叹口气,用手掩住脸,他原以为世上人情泛泛,竟然也有人将他记挂半生吗?他这样空白的、万事不过心的人竟然也能承这份情谊吗?
那被他三缄其口的过往,被他尘封多年的故乡里,是否也还会有人这样记挂着他呢?他一向不敢回望。
剩余两人都沉默着,等待着萧颂安的决定。
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嘈杂之声,一个熟悉的声音哭天喊地地送了过来,三人在一瞬间不约而同地绷直身体,方钰更是比他俩快一步站起,把有些狼狈的萧颂安和沈汀严严实实地挡在身后。
还没缓和情绪的萧颂安看看方钰,又看看一脸担忧的沈汀,忽然有了份底气。他趁着方钰同丁佑招呼的解释的时间,将酒壶随手搁在窗台,同沈汀使了眼色,跟着丁佑一并进了房。
丁佑在短短时间内连失三位至亲,一时也难以接受,他趴在丁琅床边,悲泣不已。萧颂安远远站着,见老人大半个身子都露在外边,一边转述丁家家主的遗嘱,一边往前去。
丁佑分神听了两句,忽地摇摇头笑了两声,他似是看穿了萧颂安的举动,抢先一步为丁家家主掖好了被角。萧颂安被他愤恨的眼神阻在原地。
“三天,三天时间,大人能找到真凶吗?”
开什么玩笑?光是报案至勘验就需要三到七日不等,更别说靠着这一堆零碎的线索追凶。沈汀明摆着觉得他欺负人,刚想反驳,却看见丁家家主丁琅没被遮盖完全的手掌。
沈汀将反驳的话咽下,摸着下巴没说话。方钰看一眼萧颂安,朝丁佑点了点头,算是应允。
“请大人谅解,今年雨季来得格外早,我也是想让大哥和父亲早日入土为安。”丁佑红着眼叹口气,站起来朝萧颂安等人行了一礼。
沈汀却忽然上前一步:“我来之前,端溪知县说可以帮扶你的生活,若实在困难,老人家的身后事便让我们来做吧?”
“不必,我既然继承了船,生活便有希望,穷人么,出几次河,备两副薄棺材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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