邸店外嘈杂的人声和马匹嘶鸣声里应小满站在车门边回身往京城的方向远眺一眼。
秋风吹起她身上披着的新氅衣。
京城里急送来的秋冬避风用的厚氅衣和晏容时自己穿的那件同样式样只是尺寸和颜色不同。他那件氅衣通体玄色她这件通体朱红。
大理寺刚刚拘捕一名重要人犯从去年秋冬开始查办的兵部武器倒卖大案如今已到关键时刻。晏容时不得空出京送她。
她略恍了下神的功夫后头辎重马车的箱笼已经装好。隋淼过来回禀:“随时可以启程。”
应小满的思绪被拉回眼前跳上了马车。“走罢。”
车轮缓缓滚动往南。
义母抱着阿织掀开车帘回望越来越远的京城景色。
“七郎昨晚过来时怎么说。”义母问出神的应小满。“他手头的案子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结。今年能不能跟咱们回老家看你爹?”
七郎白日里不得空。这两天都是晚上快马赶来短暂停留
“昨晚他说很快了结。可以跟我们回老家。”
应小满笃定地说:“我们慢慢地走边走边等他。”
——
灯火通明的大理寺审讯室内。
上方三名主审和下方人犯已经僵持了两个日夜整整二十四时辰。
人犯始终不开口。
曾经位居百官之首、清名卓著的郑相哪怕成为阶下之囚依旧有许多朝臣为他奔走脱罪。许多曾经受过他接济的读书人为他不平发声。
朝野压力之下大理寺审讯期间只讯问未动刑。
郑轶仿佛化身蚌壳又如一块顽石接连换了几拨主审官口供录状上依旧是空白一片。
十一郎几乎磨破了嘴皮子。郑轶岿然不动闭目假寐。
十一郎对郑相的多年信重尊敬都搭在这趟审讯的二十四个时辰里了。他脸色铁青地起身拂袖离开审讯室。
脚步急转走进审讯室隔壁的石室里。
“你都听到了?岂有此理!”十一郎连气带累脚下走路都不稳当走去黑漆长案边时居然一个趔趄。
晏容时好笑地起身把石室里的木交椅让给十一郎。
“郑轶为官
在牢狱中当然不给睡足。郑轶睡下不到两个时辰便被推醒一份新录的供状放在他面前。
贺生供认不讳。
供状是晏容时亲自送来的。此刻他就站在监牢门外依旧温声和缓语气询问监牢里的郑轶。
“郑相家宅的书房中搜捕到精铁钥匙三枚。说来也巧和本官放在大理寺官署里的三枚钥匙完全相同。”
“贺生供认说这三枚精铁钥匙乃是他受你的托付从大理寺想方设法偷盗复制而成。你告诉他大理寺官员有内奸。他始终以为他在为朝廷办事为国效忠。”
“郑相有何辩解言语?”
郑轶靠墙而坐掀开眼皮打量几眼面前的贺生供状。
继续闭目假寐。依旧做个蚌壳。
“郑相入狱五日面对众多不利供状至今闭嘴不言。郑相笃定得很。”
晏容时站在监牢外语速依旧不疾不徐有一说一有二说二。
再如何装作顽石人毕竟是人。听得见。
“让本官猜一猜郑相此刻的想法。用四个字形容的话应是:有恃无恐。”
“郑相身居高位筹谋多年心中可恃者不少。”
“清名在外敬仰者众。大理寺不敢对郑相动刑。此其一。”
“官家多年信重郑相这份信重已深入心中轻易销毁不尽。此其二。”
郑轶依旧闭着眼脸上浮出一丝嘲弄的微笑。
“郑相笑了。”晏容时悠悠地说:“嘲弄之意明显。应是嘲弄本官班门弄斧的意思。无妨郑相尽管笑。本官继续班门弄斧请郑相赐教。”
他当真继续往下说。
“关键人证盛富贵已死。死士供状中提起的整库仓精铁兵器藏于中原何处?交由庄九带走的信物又在何处?已成两桩不解之谜。朝廷追寻多年的整仓兵器依旧无影无踪。”
“但郑相早已清楚地知晓
未说完郑轶已经霍然睁眼!
视线阴冷如毒蛇在晏容时身上缓缓转过一圈。
郑轶自从入
狱以来,头一回开了口。
“有庄九的女儿应小满在你身边,知道这些并不出奇。晏少卿,你日夜把庄九的信物带在身边,但你敢说么?你不敢说。你不敢把应家牵扯进来。庄九就是应大硕这句话,你不敢落在供状上。
目光里的阴冷褪去了。郑轶重新微笑起来。
“庄九信物这桩大功劳,你知道,却不敢说。开启库仓的钥匙已被你复制出来,就放在你案头,你却不敢告知任何人。唉,只为个情字纠缠。
“晏少卿既然不说,只好由老夫献上库仓钥匙,占据这桩功劳了。
郑轶呵呵地笑起来:“老夫打赌,今日这番单独对话,晏少卿还是不敢录入供状。
晏容时也笑了笑,叫来狱卒:“打开牢门。
在郑轶的注视下,晏容时走进监牢,在郑轶面前停下脚步。把一个托盘放在郑轶面前,上面放置一串三把沉甸甸的精铁钥匙。
“这是从郑相书房里搜出出的。
他又从袖中取出另一串三把精铁钥匙,同样放在郑轶面前。
“这是本官在大理寺官署里放置的三把钥匙。郑相找的人不错,复制得完全一样。
郑轶冷笑不言。
在他的注视下,晏容时居然从袖中悠然又取出另一把精铁钥匙。
同样入手沉重,约莫十两重。
依旧放在郑轶面前的托盘上。话锋一转:
“——只可惜,郑相的人潜入大理寺当夜,似乎太过匆忙,弄错了钥匙?
“匠工从工部取精铁五十两,郑相以为只做出三把钥匙?不,他做了四把。
“放在官署里的三把钥匙,是我闲暇无事玩耍用的。只有这把单独钥匙,被我日夜带在身边……才是真正根据庄九信物复制而出的,可以开启库仓的钥匙。
“郑相比对看看,是不是完全不一样?
郑轶瞪视着托盘里的三串铁钥匙。
差不多分量,差不多长短。但钥匙齿的形状……一串三把钥匙和单独放置的第四把钥匙,天差地别!
瞠目良久,郑轶突然身子一动,人就要暴起抓托盘!
但晏容时早有准备,哪能让他抓到。托起托盘,人几步走出监牢门外。
云淡风轻抛下一句:“
郑相心中有恃无恐的大功劳,无了。悠然踱走。
郑轶发怔半晌,重新躺下。
但这回辗转反侧,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
隔两三个时辰才睡下。迷迷糊糊间,对面牢房传来开锁声,似乎又有囚犯被关押进来。
关押官差三番五次地叮嘱狱卒:“押进来的这名关键重犯,年纪既大,身上又受伤,你们当心看好了。这盛富贵极为要紧,千万不能出事。
……盛富贵?!
郑轶从半梦半醒间猛地惊醒,骤然翻起望向对面!
透过精铁栅栏,对面牢房果然蹒跚走进一个浑身血迹、须发斑白的老人。
缓缓坐下后,带白翳的浑浊眼睛翻起,往这边牢房直视过来片刻——
老人拍着地面一阵狂笑。
“原来是你,郑轶!你也进来了?!黄泉路上有你相伴,老夫不孤单。哈哈哈!
郑轶目眦欲裂。
烧成灰他也认识,正是盛富贵本人!
盛富贵竟未死!他怎会没死!
盛富贵身负重伤,精神却健旺。他在邸店“停尸那几天,被捆在担架上睡够了,张嘴骂了整个晚上。
直到第二天早晨提审时才被带走。
终于安静下来的牢房里,郑轶捂着嗡嗡作响的耳朵,人几乎陷入癫狂。
盛富贵既没死,他当然会供状!
盛富贵的奸细身份已暴露,两边多年的危险平衡被打破。如果不能两个一起苟生,他一定会拉着自己同死!
当夜,晏容时再度站在铁栅栏外。注视过来的眼神微妙。
“盛富贵供出了对郑相极为不利的口供。
“大难临头,郑相还要继续一言不发?
“郑相可有任何用来抵罪的供状?人证物证俱全,郑相再默然不语下去,只怕要默然上法场了。
郑轶瞠目瞪视面前雪白的供状。
相比之前几次,晏容时这次停留的时间短得多。吩咐文吏把供状收起,转身便欲走。
郑轶闭了闭眼。
“且慢!老夫有供状。
晏容时领着文吏进监牢,白纸铺好,记录在案。
郑轶将自己形容得极为可怜。初入官场,年少无知,被老奸巨猾的巨贾豪商重金
诱哄胁迫,一步步误入歧途。他年轻时并不知盛富贵是北国奸细。
后来迷途知返,散尽身家,扶持学子,二十年如一日勤勉朝政,夙兴夜寐,只求恕得当年之罪。
“盛富贵老奸巨猾,定然将武器库仓的下落牢牢握在手里,用作保命手段,绝不会轻易吐露。老夫愿将武器库仓的下落献给官家,换取恕罪机会。
晏容时神色微微一动。
“怎么,你知道盛富贵将一仓武器藏于何处?
“不知确切位置。盛富贵从不告诉任何人。但老夫和他假意交往,取得重大线索。
原来,当年盛富贵曾经托他寻找巧手匠工,以五百斤精铁整块浇筑一道铁门。号称“家中藏金库仓
他看过匠工图纸。铁门用的并非寻常大锁,而是把锁头内嵌在铁门里。
这样的内嵌设计,盗贼无法暴力拆走锁头,只有把钥匙伸进铁门留下的开锁孔才能打开。
郑轶当时还和盛富贵笑说:“五百斤铁门坚固难摧,你若丢失了钥匙怎么办。你家万贯金库可打不开了。
盛富贵当时也笑说:“得之我命,失之天命。郑轶记到今日。
昏暗牢房内,郑轶供证道:“重五百斤的铁门,极为庞大醒目,便是用马车运输也走不远。必然就在京畿一带,多半藏于山中。可以在临近村落的山脚隐蔽处细细搜寻。
文吏如实记录在案,郑轶画押,如释重负地躺下。
晏容时将供状缓缓卷起,意味不明地看了郑轶一眼,转身离开牢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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