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仲玉走下法院门口的台阶。
从最高点到最下层的平地,这段路很长、很远,足有三十六级。他走下来,心里清楚这由高到低俨然与走下神坛别无二致。
易仲玉站在台阶旁一棵杨树的阴影里。
一股股热浪迎面而来,毫不留情地掠走身上最后一丝凉气。
当日天气实在算不上好。多云,未见阳光,然而闷热异常。空气中湿度达到百分之八十以上,正是大雨将至的前兆。
黑框眼镜的律师陪着站在阴影外面,闷出一脑袋汗。律师愁容满面,略带赧然。不知道是为了输了人生第一场官司而泄气,还是觉着没替雇主保住家产而感到歉疚,几次三番欲言又止——
“易先生,抱歉……”
话音未落,易仲玉抬手叫停,示意人不必自责。陈家有备而来,证据万全,又手眼通天,知会整个港城的律师行业不准插手这桩案件。开庭之前他便清楚,这场官司他本就胜算渺茫。
实在怨不得人学艺不精。如若不是这刚毕业的小年轻热血沸腾,恐怕他今日连律师都没有。
易仲玉遣走小律师,一个人站在树底下发呆。这一切如梦似幻,他几乎还不敢相信,自己就这样失去了从前拥有的一切。双亲的遗产,易家的名声,还有他自己的爱情。
按理说,易仲玉本不该与陈家闹的这样难看。易仲玉的父亲易有台,与陈家现在的主事人陈追骏是过命的交情。九十年代末,易有台与陈追骏,和陈追骏的弟弟陈起虞三人从深圳来港发展,暂时落脚于当年尚未开发的九龙城区。
易有台最为年长,人又机灵肯吃苦,加上五官丰神俊秀,因缘际会救下九龙城的龙头“黄金豹”,从此翻身成了黄金豹的头马。
黄金豹本名黄天谷,当时年逾六十。不过壮年丧子,只余一个孙女黄嘉龄。难得碰上易有台这么一个肯能卖命又有头脑的后生辈,自然有心培养。
黄天谷倾囊相授,带易有台走遍九龙城每一个角落,教他打理产业,还有意撮合他与自己的孙女。他知道自己身体每况愈下,如今急需一个接班人。
易有台也争气,学东西认认真真学,不该有的野心也丝毫没有,待黄嘉龄也真诚,二人相处一年便完婚,彻底了了老爷子的心愿。
不到三年功夫,黄天谷驾鹤西归。手下产业无数,悉数交由孙女婿与孙女打理。
易有台平步青云,自然没忘了兄弟,提携了陈追骏,让陈追骏给自己当副手。陈起虞当时年纪还小,就送去了海外读书。
易有台信誓旦旦,称阿虞不必跟着两个哥哥吃苦,只管享乐,享乐之余再好好学习,回来帮衬大哥。
只是好景不长。陈起虞走后不到一年,易有台竟然意外车祸丧生。据说是从前的部下不认易有台为新主,想要自立为王。于是买通易有台的司机,动了手脚。
那时,易仲玉出生不到半年。
陈追骏听闻兄弟意外辞世,自然悲愤交加。先是力排众议保下了易有台的基业,又与黄嘉龄承诺必定会替易有台照顾好尚在襁褓的幼子。只是黄嘉龄哀莫大于心死,丈夫离世不足一月,她郁郁寡欢竟也香消玉殒。
由是,易仲玉被接进陈家,陈追骏昭告天下,认易仲玉为养子。陈追骏忘不了易有台的知遇之恩,对于兄弟的遗孤更是百般宠爱,生怕幼年失怙的易仲玉受到一点委屈。
陈追骏有三个孩子,长子陈衍川,次女陈诗晴,以及三子陈礼琛。对亲子,除却一个女儿,陈追骏奉行棍棒教育,尤其是长子陈衍川,藤条戒尺不知打坏多少根。幼子淘气,脾气上来更是直接卸下皮带开抽。孩子们深知父亲威严,时时不敢忤逆,见了都要规规矩矩站好,陈追骏发了话才敢有下一步动作。
可对易仲玉不是。对易仲玉,陈追骏春风化雨,春风满面,亲昵又温和。
现在想想,不论陈追骏这种做法是否有心,在陈衍川的心里,绝不会好受。
陈衍川这时走了出来,身后跟着南淙。
两个人都意气风发,带着对光明未来的向往。一个是陈家长子,出生已在罗马,从小到大都是天之骄子。一个是陈家副手的儿子,一表人才、聪明伶俐,在海外完成了法律与金融的双学位,回国内自然而然成了陈衍川最好的助力。
两个人站在一起,才是真正的惺惺相惜,天作之合。
易仲玉忽然明白过来,这些年自己蠢得离谱。陈衍川是绝对不喜欢他的,或者说绝对没有喜欢过他。
从小到大的处处忍让,事无巨细的体贴照拂。陈衍川只是奉父母之命,替父亲陈追骏照顾故人之子易仲玉。
小时候,易仲玉便很骄傲。高中时惹出不少乱子,高年级那些混混看他模样不错,好几个起了贼心。几个初具成人规模的小伙子使计把人堵在巷子口,那时陈衍川从天而降,上演了一出英雄救美。
陈衍川比易仲玉小一岁,可是长得人高马大,又被父亲督促锻炼身体,年纪不大,身上肌肉却紧实。挡在一伙混混身前,丝毫不怵。
不过对方人多势众,陈衍川没落下风,也没讨到一点甜头。身上青青紫紫一大片,唯一好在没伤到脸。
这事说起来算是聚众斗殴,实在不算光彩。两个人心照不宣,都没敢告诉陈家夫妻。
当天,陈衍川顶着炎炎夏日,却穿着长衣长裤回了陈家。
用过晚饭之后,易仲玉拿了药油偷偷溜进陈衍川的房间。陈衍川穿着工字背心,坐在床边查看腿上的伤,疼的龇牙咧嘴。
实话实说,高中之前,易仲玉一直当陈衍川是个小屁孩,他自认比人大一岁,已经有了代沟,所以在陈家也不常和人交流。唯一的印象是更小的时候,是八岁的陈衍川偷吃了陈追骏买给易仲玉的糖,被陈追骏大骂一顿,警告他不许抢哥哥的东西。
措辞之严厉,叫易仲玉听了都有几分心颤。其实不是什么大事,他也不在乎拿一罐子糖被陈衍川吃了几颗,根本想不到陈追骏会那样大动肝火。
此事之后陈衍川一夜之间明白了什么似的,再也不争不抢,反倒自己得了什么好吃的好玩的,还会主动拿出来送给易仲玉。
易仲玉误以为陈衍川开了窍,或是如他一般,少年人心思如春。朝夕相处本就容易暗生情愫,更何况,陈衍川容貌俊朗,人也贴心。
而今日在学校闹出那样的事,易仲玉也恍然发现,陈衍川不知不觉已经长大了。
他站在门口,两指微曲,用指节扣了扣门。陈衍川让他进来,两个人多的话一句没说,沉默地上了药,屋子里留下一股薄荷脑的味道。
还是没说话,临走之前,易仲玉说了一声谢谢。
陈衍川血气方刚,估计是没想到向来骄傲的易仲玉能跟他说这种话,少年人愣了愣神,才开口说不用谢。
这事之后两个人之间破了冰,在学校里开始形影不离。三年之后,两个人考上同一所大学。
大学里二人同专业,朝夕相对。大二那年的圣诞节,易仲玉找到陈衍川告了白。
陈衍川沉默良久,最后才点了头。当时易仲玉误以为对方只是担心被自己抢了先,所以表情不豫。
现在才想明白,他沉默的那段时间里,是在努力说服自己不要拒绝。
原来所谓当年青梅竹马,全部都是虚与委蛇、逢场作戏。
今日陈衍川不用再演深情。看见易仲玉,脸上一丝表情也无。往日情分没有一星半点,更没有夺人家产之后该有的一丝愧疚。
不知是故意演给易仲玉看,亦或者是真情流露。陈衍川好像真的多爱南淙,眼里是拳拳爱意,手上是温柔爱抚。这都是易仲玉未曾见过的温情,也叫人一眼就看得出来真爱是什么模样。
当着易仲玉的面,陈衍川抱了抱南淙,温声安慰,说他今天辛苦了,叫他先去车上等自己。
“我猜易先生也许想和我叙叙旧。”
陈衍川放出一个微笑,客套且无懈可击。
南淙从易仲玉的身边走过去。他脸上也带着笑,但莫名带着一种扬眉吐气。
易仲玉不记得自己欠过他什么东西。甚至说,他与南淙接触的甚少,几乎可以算作不认识。可现在看南淙的表情,却好像对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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