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
最后是他亲手打了自己的脸。
下飞机后的第四个小时,热带岛屿所带来的暑气仿佛还未完全褪去,才出浴室不久的天使坐在沙发上,发梢挂着几滴没吹干的水珠,单手托脸,余光瞥向斜前方的人影。
他到现在依然没有什么实感。
组织的上次集体活动是在将近一年前,幽灵忌日那天。
他之前和鬼在实质上已经成了半同居的“室友”,但住不住全看他心情,想起来就待几天,不高兴就回另一处他租的房子,大家都落个清净。
鬼同样无所谓,反正他们大多数时候哪怕是做了,事后也是各回各屋的睡。维系着两人的就是如此松散又脆弱的关系,或者更像一根透明到不触及就几乎意识不到其存在的蛛丝。
天使说不清这样于他而言有何意义,他有时觉得那个人只要在那里就好。
厄洛斯也好,塔纳托斯也罢,那家伙的存在本就同时代表了生与死。天使很期待那双一次次把自己从死亡边缘拉回来的手有朝一日也能终结他的生命,一定会成为最完满不过的闭环。
鬼是怎么想的?
他不知道。
他偶尔会刻意在鬼面前流露出这方面的兴趣,然后再被对方冷嘲热讽回去。好了,于是他至少可以肯定,某位同住的组织前辈是不想杀了他的。
无论如何,他们还一起经历了不少。天使到现在都不想直面他上了某个恶趣味神明当的原因是关心则乱,也不会承认自己是心甘情愿当了鬼的药引。
前脚刚出那个异次元空间,他手腕留下的咬痕都没褪去,又被关进某家满溢着血腥与欲望的旅馆。
鬼似乎很喜欢逼得他低头求饶,无论是在中途还是最开始。天使对此当然气闷得要死,凭什么这家伙想就可以随时按着他,而轮到他刻在身上的纹印发作时就得求对方——哦,用鬼的原话,还必须是心甘情愿。
于是他们每到这时都更像一场拉锯战,一场角逐,最后永远是以他的落败告终。鬼牢牢掌控着绝对的主导权,天使自认在这方面不可能占到上风,只好悻悻地在别处找回场子,结果就是在组织重聚的那次行动后被鬼清算总账,他的咨询事务所又比预计的额外关停了三天。
幸亏重新开业的那天大家都沉浸在多出来的假期的余韵里,没人注意到他们家水野医生在咬牙切齿自己还略微有些虚浮的步伐。
但这又很奇妙。
天使可以肯定,他这次做的那丁点破事——虽然确实是故意气对方,可要是放在一年前,鬼绝对不会有如此之大的反应。事实上他当初的确更过火,而鬼不过是多盯着看了几眼。
世间万物不会永远保持原状,透明纤细的蛛丝亦如是。
暧昧、若即若离又纠缠不清,彼此心知肚明对方对于自己和自己对于对方的分量,但谁也没想过再往前踏出一步。
鬼是他认识的人,他是鬼唯一保持着联系的人,虚假得过了头反而掺进一丝真挚。
天使原以为两人会一直这样保持下去。
没有定义,也不需要被定义。
他们后来又在某家餐厅卷入了那老板的阴谋,被一副手铐硬生生地拷在一起。终于干脆利落地解决掉幕后黑手后,凭空被安上的“灵魂伴侣”的名头转眼就被脱身后的俩人不约而同地抛在了脑后。
日子总是不太平,继可以重回童年的水族馆之后又是所谓治愈人心伤痛的咖啡厅,鬼和他先后见证了幼年的对方,从此往后连吵架时互相冷嘲热讽的内容都成了“小时候的你可比现在可爱得多”。
天使也算是明白了,他们似乎陷入了某种会无穷无尽地卷入怪诞事件的诅咒。
连机缘巧合下的海岛旅行也是如此,鬼碰巧抽到了包下五天三夜住宿的双人票,酒店装潢豪华,玩乐项目也相当多样,美中不足的只有一点——天使觉得这实在是冤枉得很,他是以不来白不来的理由同意了那随口的邀请,然而事实证明免费的永远是最贵的,他莫名其妙地就成了某个信仰邪祟之术的画家用来复活恋人的下手目标。
其中波折略去不表,当他们终于逃出数里海面之外的离岛,远处已经亮起了象征庆典最高潮的莹莹灯光。
天使又想起鬼抱怨他的麻烦体质怎么总是会吸引到变态,而他只是“切”了声,懒得反驳。
那又如何?
反正这家伙到最后总会来救他。
就像……以前所有过的任何一次,以及,这一次。
在满天繁星间,月亮也现出了浮动般的微光。
海浪一遍遍拍打岸边礁石,飞溅出雪白的浮沫。所乘的小船摇摇晃晃,看着远处的光点汇聚成蜿蜒的长河。
他们来这座岛屿正赶上从今往后的最后一次祈福活动,而其中最为隆重的就是流水浮灯。在小小的圆灯笼上写下寄语,人类似乎总以为如此就可以愿望成真。
眼前是美丽到几乎令人窒息的梦幻景象,偏偏身边的是个毫无情趣的家伙。
但最让天使感到诡异的是,他居然会觉得这样也不赖。
天使靠在船沿上,本打算就这么作为看客注视着那星星点点的心愿飘向遥远的彼方,却听到身旁的人开了口。
“喂,”他说,“现在回去拿应该还来得及。”
天使一瞬间怔住。
流水浮灯的灯具是免费发放的。
他拐弯抹角地要求鬼跟自己去领的时候,还惹了对方的一脸嫌弃,人手一个地拿回来后就扔在了套房里。
庆典中途回来本是想冲洗一下再加拿上那两盏灯,天使哪想到自己被唐突绑架,赶来救他的鬼也不可能带着这无关紧要的东西。
他寻思着就在边上观赏一番也好,同行的人却说出了超乎意料的话。
他视线偏向在月光和灯光下显得格外晶亮的点点浪花,“我还什么都没写呢。”
“当场写。”
鬼问:“要放吗?”
兜兜转转,那个“要”字还是溜了出来。游艇被停在偏僻处,天使站在边上等他,懊恼自己这下似乎又莫名输下一步,然后马上就想出了还击的方式。
他看着鬼拿来的灯具和油性笔,接过却又不动,“你不写?”
“不用。”拒绝的声音还是一样冷淡。
“那你的灯是白领的?”
鬼:“没什么想写的。”
那好。
天使扣上笔盖,扬眉,“你不写我也不写。”
果不其然见那人睨他,“你是什么小学生吗?”
“对对没错。”
反正人造人不需要计较年龄。
“你打算写什么?”
“秘密。”
鬼“啧”了声。
“希望——”天使弯起眼,“我旁边这家伙来年少点仇家之类的吧。”
他旁边的家伙反唇相讥道:“我应该多谢你?”
“不用谢。”
天使毫不介意地应承下来:“作为室友应该的。”
鬼盯着他,到底是伸出了手,“笔。”
意料之中的结果,天使递过马克笔,瞧着对方背过身去,心道这人真是小气。干脆等轮到自己也干了一模一样的事——哪怕明知道这样做起不到任何用处。
于是他忍不住出声:“……一起放还是会被看光吧?虽然彼此彼此了。”
鬼:“那可不一定。”
他们总是这样较着劲,就像是谁先低头就会死。
天使默不作声地看着那盏因水波而摇摇晃晃的圆灯上所写的“希望旁边这人少遇到点奇怪的人”,这又哪来的不一定?
这家伙——
而被他几乎同时捂着送入水面的另一盏灯,追逐着它,一前一后,你来我往,终于在洒落的些微月光下打着旋儿露出了上面的字样。
——“万事平安”。
再然后,是写在另一面的单字——“蝉”。
天使余光瞥向一侧,瞧见名字主人难得有些意外的神色。
“回去吧。”对方说。
天使可不打算这么容易放过他。
“钥匙还回来。”他伸出手。
鬼闻言挑眉,“不是说送我了吗?”
“我想收就收,反正只是有联系的人。”
鬼看着他,“那你想要怎么样?”
沐浴在这样的目光下,天使多少有些心思都被看穿了的恼怒,“这话不该我问你?白天揪着认识的人说事的是我吗?”
先介意被说无趣的可也是这家伙。
鬼:“然后?”
“你想要怎样?”
“不怎么样。”鬼平淡地问,“你要断掉这段关系?”
天使:“如果我说是?”
“随便你。”
又是那副淡漠的死样子,他冷眼瞧着对方单手插兜,不紧不慢地开口:“你要断掉,我也无话可说。”
天使忽然觉得此刻的情景有些不伦不类。
说的是这种话题,不远处却是刚刚见证了彼此心意的灯盏。两人之间有一小段距离,可萦绕在鼻尖的全然是那熟悉的气息。
他分明还披着鬼的那件黑色外套,身高差让外衣因为过于宽大而松松垮垮。天使很难说这是不是令他产生了一点点诡异的温情联想——明明讲话的语气总是冷淡得可以,方才脱下外套丢过来的动作也很粗暴,但在这一刻,天使终于意识到其实早就有什么悄悄变得不一样了。
像是急忙拉他远离危险的那只手,像是默不作声地让他倚靠得舒服些的肩膀,还有连他自己都不在意了却被对方专程取来的两盏浮灯。
他想要的是……
“好无情啊,”天使语气里带了嘲弄,“你就一点都不在乎?”
“不是你要断掉吗?”
“平时强势得要死,这时候反而好说话了?”
鬼扫过他一眼,“天使大人在期待我挽回?”
“哈,我没那么说吧。”
“难道不是吗?”
所以他才讨厌二人之间那种不言自喻的默契——天使没好气道:“是又怎样?”
“你要定义这段关系?”鬼声音稍顿,“你想要如何定义?”
“谁知道呢,我本来是没想这么做的。”
在踏上这座海岛前,甚至从未冒出过类似的念头。天使望着海天相接处的灯光,忽然觉得如今的处境在当初看来也如此遥远。
“最接近的那个答案说出来不太合适吧?”
朝不保夕的生活不需要承诺,再怎样抵死纠缠留下的也只有点到为止的暧昧,而鬼表现得最明显的不过是对他的占有欲。
“爱”——这样的字眼离他们太过遥远,连说出来都只会让彼此感到不自在。
但他第一次体会到人类所该有的情感。
天使似乎也终于理解了,为何总说欲望是永无止尽。
他是,或许鬼也是。
“你自己心里不清楚吗?”
“天使大人不说清楚我怎么知道,”鬼还是那同等的半嘲讽的语气,“我可不想被说自作多情。”
“……”
其实答案已经昭然。
“恋人,情侣,”于是他开口,说出了本以为一辈子都不会坦诚的话语,“或者随便什么用来代称这种关系的词。”
“真意外。”
鬼波澜不惊地应声:“啊,那就这样吧。”
“意外什么?”天使忍不住问。
“意外你居然承认。”
“你不也承认了吗。”
鬼:“那又怎样?”
天使熟门熟路地用对方的话堵回去,“不怎么样。”
这一拳却压根打在了棉花上。
“回去了,”鬼说,“我困了。”
还真是够一如既往——天使不咸不淡地应是,其实也正好,要是对方再有什么更进一步的表示,怕是才会吓得他以为那个“鬼”被谁附了身。
旅行剩下的三天完全称得上是愉快,特别是有那糟糕的前两日衬托。然而就算捅破了那层窗户纸,两人的相处依然如旧,非要说有什么变化的话,也不过是不再过于掩饰彼此对对方的关切。
天使仍然困惑于自己当时的行为到底是一时冲动,还是经历了一切后的必然。
和他同居——然后不久前又多了层新关系的那人刚刚走出浴室,毛巾搭在脖子上,浅金的发色在灯光下更近于银白,柔软服帖在颈侧。他随手揩揩滴落的水珠,注意到投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你看什么?”
“怎么?”天使漫不经心地反击,“看你一眼你会少块肉?”
鬼显然懒得打这种嘴仗,又懂得怎么才能踩中痛点让他安静,“最介意这个的难道不是你?”
一句话登时掐没了天使的声音,他被勾起难以启齿的回忆,根本是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闭嘴。”
“天使大人又恼羞成怒了?”
“要是有空,或许我可以帮鬼前辈治治眼睛。”他忽然笑起来,对上对方饶有兴致打量的目光,“可惜我要去睡了,明天还得去诊所,比不得某些待在家里的闲人。”
他当然知道对方的工作是属于那种一接就接一个大的——但这并不碍着他冷嘲热讽。鬼显然不在意他的说辞,被落在身后的只有一声了然的笑,激得天使重重关上了主卧的房门。
他下一秒就后悔起来,这样只会坐实那家伙口中的“恼羞成怒”。
不过——
他俩吵来吵去也不止一两天了,轮流叫对方闭嘴都是常事,再过激点就是所谓的教训。类似的对话早就发生过无数次,一次的输赢也算不得什么,天使很快放过了这点耻辱,思绪转而飘向另一边。
……恋人。
这个词单是浮现在他脑海里就激起阵阵违和感,天使不由得想起曾经和交往对象的相处方式、人类所爱好的那些俗套把戏——玫瑰花?电影院约会?烛光晚餐?
行行好,别说能把鬼恶心个够呛,连他自己光想想都差点起了鸡皮疙瘩。
天使嫌弃地挥去这念头,随手打开抽屉取出休假前放在里头的文件,逐页翻看起来。
他很快就进入了工作模式,事务所新一年来经营得颇有些起色,离了他几天也不会出什么纰漏——这点在他第二天到岗时就体现得分明。
“水野医生早安。”
“欢迎回来,水野医生。”
“啊——水野医生休假愉快,早上好!”
“天使”——在这里就该自称为水野悠真——笑得温柔,一一和问候的助理、护士以及其他咨询师寒暄打过招呼,又在办公桌前坐下后听取了这几天的报告,最后满怀善意地催促助理去喝杯柠檬水润润嗓子。
全诊所上到医护下到病人不会有一个人认为他不好相处,原因大抵如是,才从实习生转正不久的新人显然有些受宠若惊,磕绊着应了是就关好门退出去。
海岛的度假一行倒也没有积攒下太多工作,天使处理完手头事务,动动鼠标关上最后一份档案,刚往包里伸过手,就因那空落感一滞。
但也只有一两秒,他再自然不过地偏偏指尖,提起手机长按了第一个数字键。
拨号音响过两秒就被接起,电话那头响起熟悉的声音:“怎么?”
“书桌左上角有份牛皮纸装的文件,”他理所当然道,“拿来给我。”
“你是晨间剧女主角吗?”
天使:“……”
一口气呛在胸口,他皮笑肉不笑地反问:“哟,想不到鬼前辈还看晨间剧啊。”
鬼的语气还是那么不动如山的讽刺:“毕竟难得看到有人能跟你一样蠢。”
这家伙——!
回过神来时,天使发现自己已经按下了挂断键。手机停在短短几十秒的通讯界面,他深呼吸数次,终于压下大中午就被激起的火气。
手机在掌心转过一圈又滑下落在桌面,休假回来的第一天,他当然不会给自己预约看诊。天使咬牙切齿地点开网页随意浏览起来,消磨那人过来前的时间。
第一次类似的情景是在不多不少一年半以前。
那时候他才刚刚和鬼住到一起,忙了也会顺手把东西带回家里——天使有时会惊讶自己竟然如此称呼那个地方——结果隔天人到了办公室才想起来,批注过的文件又非当天用不可,抱着试一试的心理拨过去,果然收获了鬼的冷嘲热讽。
他这下只好在暂停过手头工作后,收拾收拾准备自己回去取,哪料到还不等出办公室门,不速之客就冷着脸推门进来往桌上扔了个纸袋。
诊所是要登记访客的,天使之后笑眯眯地端着水杯去前台帮某人瞎扯的名字打圆场,扎作堆的女孩子们还在好奇地议论那个冷面帅哥是谁。
他彼时才下意识碰了下前一天晚上被留在肩后的还在隐隐作痛的牙印,听见她们说这位虽然看着挺凶但听说要登记居然很配合、意外地有点好说话时,看看手腕上出于同样原因缠着的绷带,连眼皮都跟着跳了跳。
“啊,他是我同租的室友。”
作为顶头上司的水野医生出其不意地插话进来,弯眼笑起来的温柔模样除了某人以外不会有任何一位怀疑他说的是假话。
“确实是个面冷心热的性格,但是嘛,你们还是离他远点更好哦。那家伙很少和女孩子打交道,很容易连话都说不出来的。”
想也知道鬼要是听到表情会有多精彩。可惜为了自己的小命着想,他也只能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造谣了。
于是话题转向他们平日的室友关系和对方的为人,天使信口编排着同居者,在如此这般歪曲了对方的形象后功成身退。
结果某次鬼又来送文件时不知怎的听说了点风声,他第二天被问起声音怎么哑了也只能打着哈哈说是不小心着凉,暗恨差点说不出话的居然成了自己。
但天使从那以后摸出了鬼的行事风格,知道绝大多数情况下只要他开了口,对方再嫌弃也会去做,干脆仗着这越发得寸进尺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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