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真低头看着她,沉默良久,轻轻摇头。
“宋施主,我不能为你剃度。”
屋外竹林潇潇,斜阳西沉,最后一抹余晖从她脚边溜走,法真站在佛像高大的阴影中,神情晦暗。
“为何?”宋云谣仰着头,眼中噙泪,“您不是常说慈航普度?为何不能收下我呢?”
法真摇头,“你的归处,不在这里。”
“这是何意?”她闻言一怔。
法真步子一动,挣开她的手,慢慢踱至门前。僧袍被风吹得鼓起,她像只困在缁衣中的雁,定定站在原地。
“宋施主,你是聪明人。有些话不必说尽,你我也都明白。”
她望着法真的背影,心中咯噔一跳。
法真平声道,“你尘缘未尽、因果未了,恐怕还有诸多牵绊。即便此时遁入空门、得以暂避,可终有一日,还是会回那红尘中去。”
宋云谣脸上神色渐渐淡了,慢慢垂下头去。
“大师为何如此笃定?若我真心向佛呢?”她轻声问。
法真转过身,望着跪坐殿中、垂首敛眉的女子。
“若真有那一日。”她静静道,“你不必求我,佛祖自会看到。”
法真说得风轻云淡,可话里话外的意思如此明了,不禁令她攥紧了手,心绪起伏。
沉默良久,她爬起身,朝法真一拜。
“我明白了。”她低声道,“大师不愿为我剃度,自有大师的道理,我不会纠缠。今日是我叨扰了,还望大师莫怪。”
“算不上叨扰。”法真道,“只是出家非小事,宋施主还是慎重为好。”
她抿抿唇,避开法真的视线,“大师说得对。”
法真顿了顿,“静雪庵虽不大,留你们母女二人在此借住,总不是难事。”
羞愧和窘迫在身体里冲撞,宋云谣低垂下头,手紧紧掐住衣角。
“安心住下吧,将来的事,自有将来的缘法。”
脚步声渐渐远去,眼前的身影消失了。宋云谣垂首站立佛殿之中,久久未动。
头顶的佛像静静注视着她,在那古井无波的视线中,她有种被扒光了身子、无处遁形的错觉。
“住持走了?”
面前忽然传来声音,只见妙音从屋外掌灯而来。
宋云谣回过神,下意识扬起一个笑,“刚走不久。妙音师父有事找住持么?要不,我去帮你……”
“不用。”妙音轻柔地打断她,“若宋施主方便,可否同我一起点灯?”
宋云谣无言接过灯,背过身,将佛殿内外的红烛一一点亮。室内渐渐亮起,暖黄的烛光驱散了些许冷清。屋外竹声萧瑟,风中吹来渺远的诵经声。
“辛苦了。”妙音道“今日劳你下山跑一趟,他们打架斗殴没吓到你吧?”
宋云谣摇摇头,“我跑得快,并无大碍。”
“真的吗?”她仔细打量着宋云谣的神态,斟酌道,“若是他们说了什么难听话、冒犯了你,你莫要往心中去。”
宋云谣愣住,不解其意。
妙音靠近了几步,近得宋云谣能嗅到她身上苦涩的草药气息。
她拉起宋云谣的手,宽慰道:“虽说你只是借住此处,可只要有静雪庵、有住持在一日,就算外头再如何风言风语,也不必害怕,安心住下就是。”
她按了按宋云谣的手心,轻轻道,“我虽与大家来往不多,却也知道,静雪庵的人,向来是心思淳厚、也知冷知热的。
“住持与净念同我说过,你们母女在庵堂待了近一年,处处为大家着想,大小事务交给你们,也从无怨言。桩桩件件,大家都看在眼里,都念着你们的好。”
妙音蒙着面,摇曳的烛光映着她完好的半张脸,就连眼尾的细纹都变得柔和。
“我修行不到家,有些话本不该说的。可我若是不说,又怕你心中介怀、做出傻事。”
她柔声道,“就算不曾剃度出家,静雪庵上下,也早将你们看作自己人了,就像箐箐那样。
“只要心怀慈悲、多行善事,又何必拘泥于这身上僧袍、头上戒疤呢?”
宋云谣怔怔站在原地,在妙音关切真挚的目光下,她忽然感到一种难言的不堪和自厌,像滩恶臭的黑水一般,在腹中不停翻涌而上,令人作呕。
好恶心。
她强忍住干呕的冲动,朝妙音挤出一个笑,故作无事,“我明白了,多谢师父教诲,是我着相了。”
妙音松了口气,又羞赧道:“不是什么师父,你叫我妙音就好。这么晚了,还没吃吧,要不就留在我这吃口斋饭?我灶上正热着菜呢……”
宋云谣保持着嘴角笑意,同妙音推脱两句,又问了她从竹轩离开可有别的路——此时此刻,她像只被看透了丑陋真身的妖怪,实在没有气力再去面对法真。
妙音也体谅她,为她指了条相反的路,只是要绕后山多走一圈,偏僻了些。担心路上不好走,妙音为她点了灯笼,一路将她送到竹轩百米外,终于作别。
今夜月色黯淡,云翳被月华染得昏黄,宋云谣提灯快步走在后山林间,直到确认走出了妙音视线,她腿一软,扶住一旁的树,弯腰干呕起来。
奔走一日就吃了半碗面汤,宋云谣胃中烧心的疼,却只能吐出几口酸水。
可此刻,比起身体的不适,那股自心底生出的厌恶与羞耻,更叫她痛苦。
她垂首喘息,难受得满眼是泪,双颊憋得通红,活像被人狠狠掌掴了一般。
真恶心,宋云谣,你真恶心。
她在心底对自己说。
你当真是个卑劣小人。
法真慧眼如炬,恐怕早看穿她有所隐瞒,不过是留了几分薄面、怀了几分慈悲,仍愿意让她留在此处;
而妙音见她不过两面,俨然将她视为纯善无辜的可怜人,以为自己下山受了欺负,字字句句宽慰自己,莫要为了一时庇护,冲动之下剃发为尼。
可只有她明白,自己这张人皮,尽是自私、怯懦与虚伪。
她不值得她们这样的厚待。
宋云谣慢慢直起身,拾起落到地上的灯笼,一步步往外走。
或许人总是趋利避害、畏死乐生。她被眼前的危机冲昏头脑,只顾着为自己解困,却全然忘了,若有一日官府当真查到此处,纵有衢州冯家庇护,静雪庵上下又怎能不被波及?
若她尚存一点良心,或许此时就该回去收拾包袱,趁夜从静雪庵离开。
宋云谣越走越快,初春的夜风寒意不减,冷冷地抽打在她脸上。
远处,熟悉的撞钟声响起,那是晚课结束的时辰。
宋云谣想到,此时,姑子们应正携着经书从佛堂离开,各自回到禅房,洗漱沐浴,安眠一夜。
再过几个时辰,待后山鸡鸣、天色泛白,静雪庵缓缓苏醒,姑子们便又起身,继续一天的诵经念佛、洒扫除尘、吃斋茹素。
这样的日子,她早已烂熟于心。
今夜她说了很多谎,可唯独这一件事,她没有说谎。
在静雪庵的一年,是她从未尝过的安心与平静。
平静到,有时她甚至都快忘了杭州、忘了窈儿、忘了那桩命案。
这样的日子,她舍不得。
不知不觉中,她已走到了住处前。推开小院,屋中隐隐透出光,廊下还放着今日庄箐箐留下的花草。
宋云谣疲惫地揉揉额角,走到井边用凉水洗漱一番,终于走进屋中。
室内静悄悄的,不见兰姨的踪影,她绕过屏风,却见桌上竟放着一碗白粥、一碟小菜,还有用油纸包好的酥饼——是她今日送去膳堂的。
她一愣,唤道:“兰姨?”
屋内没有回应,她将酥饼拿起又放下,沉默片刻,终于下定决心,转身走进内室,翻出一个包袱,准备收拾行李。
原以为属于自己的不过几件衣袍,可当真收拾起来,她才发现,在静雪庵的一年,她竟也零零碎碎存下了许多东西。
善远手抄的一本《心经》;庄箐箐编的两只草蚂蚱;兰姨在后山耕种时挖到的漂亮石头;姑子们下山时给她带的头油、梳子;听闻她会写字,净念送来的一刀宣纸、法真送来的笔墨砚台……
它们都被她安放在床架抽屉中,明明都对她逃跑无一用处,可如今一样样拿起,竟都割舍不下。
“你要离开?”
门外冷不丁响起一道声音,宋云谣一惊,下意识用被子盖住,却见兰姨几步冲上来,一把掀开了被子。
“你要跑?”兰姨又问。
“你去哪儿了?何时来的?”宋云谣避开她犀利的目光,反口问道。
“你现在走了,我怎么办?”兰姨不理会她的顾左右而言他,咄咄逼人。
宋云谣抿抿唇,低声道:“我不能留在这里,走了对谁都好。”
兰姨眉头紧蹙,一屁股在她床边坐下。
“给我说清楚,到底怎么了?就因为法真看不上你当尼姑?”
宋云谣猛地抬起头,像被人踩住尾巴的猫,错愕道:“你怎么知道?你偷听!”
兰姨对她的指责满不在乎,“我看你迟迟不来,想着去法真那儿找你,然后就看见了。”
她啧了一声,“怎么,你还嫌丢人?你我之间,什么事儿不知道,差不多得了。”
宋云谣心中愠怒,不想同她计较,自顾自继续收拾行李。
“我走了,对大家都好,你不必劝我了。至于住持那边,你随便找个理由就行,说自己一切不知情也行。反正就算我走了,她也不会赶你的,你不必担心。”
“你!”兰姨一把扯过她手中行李,怒道,“从没见过你这样听不懂人话的,说走就走,离了静雪庵,你还能去哪儿!”
说着,兰姨抬指狠狠戳在她眉心,恨铁不成钢。
“你个蠢的!你以为外头是什么地方?你以为处处都是静雪庵?就你这皮相,要不了半天,只怕就被人拐走卖去那等脏的臭的地方,当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不知兰姨那句说错了,宋云谣心中绷了一夜的弦忽然断了,她一把推开兰姨的手,几乎不管不顾道:
“就算真被人卖了,也是我罪有应得,是我的命,关你什么事?真死在外面,正好再没人知道你的底细,你满意了吧!”
“啪——”
一声脆响,宋云谣只觉眼前划过一道手风,抬手摸去,脸上火辣辣的疼。
她被打得懵了一瞬,怔怔望去,却见兰姨胸膛起伏,喘着气,眼眶泛红。
“这话,该是你这样的姑娘说的吗!”兰姨用力抓住她的肩膀,形容癫狂,厉声道,“什么叫罪有应得?罪有应得就该被人拐去卖了?你给我说清楚!”
宋云谣被兰姨吓得愣在原地,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我……”
“我告诉你,这念头,想都不准想,听到了没有!”
“听,听到了……”
兰姨深吸一口气,慢慢平静下来。
“东西先放着。我听庄丫头说,你一整天都没怎么吃,先过来把粥饼吃了。”
不容宋云谣说不,兰姨一把将她拉到桌边坐下,将粥碗塞到她手里,又摸了摸酥饼,已经有些凉了,便就地生起小陶炉,将酥饼放在上面烤着。
宋云谣望着她蹲在地上,歪头吹火的模样,一口口吃着粥,滋味难言。
喝下小半碗粥,失控的情绪也好似被喂饱,渐渐平息下来。
她放下筷子,憋了半晌,不知为何脱口而出:“我方才胡说的,你别往心里去。”
说完她便有几分懊悔,明明自己才是平白挨了一巴掌的人……
屋内飘着一股焦香,兰姨将烤好的酥饼放在她面前,坐到桌边。
“是我不对,不敢动手。”兰姨抬手梳了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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