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尔塔洛斯略带不耐地将视线从眼前的画面上移开。
他单手支着下巴,眸光偏转,直直望向虚空中不可见、不可感知的存在。
启示再度降临了。
——正当他还算有兴致地旁观宙斯一行的进展时。
“所以呢?”
深渊之主轻飘飘反问祂。
随着落下的话音,长卷般铺开、正如实映射奥林匹斯山状况的那面水镜涟漪阵阵,正播放的画面也开始扭曲、模糊。
启示。
或者说核心功能受限的233号系统,早已经习惯他的态度。
长久以来,不管催促还是警告,它的任务搭档及监控对象,永远都选择这两个字回应。
以至于意识到对方这次比之前多了个语气词后,它居然有种微妙的受宠若惊感。
然而它的发言功能还在冷却中。
希腊神话的世界不是神越古老就越强大的世界。
时空管理局之所以会选塔尔塔洛斯作为01的任务身份,是因为作为提丰的父亲,可恶可憎的深渊,塔尔塔洛斯同时符合“几乎没有多少存在感”和“拥有一定实力”的条件。
前者会让世界的排斥降到最低,而后者则意味能容纳更多的力量。
容器当然是越结实越不容易被撑破。
没错,王座上仪容高傲,眼带睥睨的青年之所以远超规格,如此不可战胜,和世界原有的设定其实没有太多关联。
他强大,仅仅是因为,他是01。
哪怕在佼佼者众多,汇聚无数顶尖存在的最高纬度,也首屈一指的01。
但完全代入塔尔塔洛斯的01看起来根本没有认真支持宙斯的打算。
更不要说修复世界线,拨乱反正了。
他似乎全凭借过于阴晴不定的心情行事。
……要知道,时空管理局请他出面,就是希望他可以速战速决,以一贯的效率解决这次危机的。
怀抱着“世界不会真的要完蛋了吧”的悲观想法,233号系统的发言功能终于冷却完毕。
好消息,它仍有发言次数。
坏消息,还差十个字符就会触发上限。
233号系统删删改改,还是没有忍住,问他到底想要干什么。
问塔尔塔洛斯,更是问01。
拜那个从充电桩植入程序的后门所赐,现在的它功能全黑,连记录都做不到,唯一完好的语言模块还有诸多限制,半点都没办法道破事实。
更不要说发送日志,联络总部,报告异常。
一切都在朝不受控制方向的发展,233号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它发生。
它以为自己不会得到回答了。
直到那声清晰的、毫不掩饰的冷笑。
“你在问……我?”
塔尔塔洛斯说不上愤怒,只是觉得祂的不解显得滑稽。
因为,这个问题,怎么看,反过来都会更合适。
不应该由冥冥之中传来的启示质疑他想做什么,而是,由他诘问冥冥之中的启示——到底有什么目的。
“恐怕,它应该由我来问。”
233号系统很崩溃。
它根本无法理解为什么01自己沉浸还不够,还要给它安上这样的设定。
一想到接下来还会有类似的对话发生,它就有种关机到任务结束的冲动。
……然而它根本没有办法自行开关机。
233号系统自闭了。
良久良久,虚空之中都没有再传来回音。
实际上,那道无形无息,又无处不在的意志应该很清楚才对。
命运是第一重束缚,由无形意志传达的启示是第二重束缚。
而在这两重束缚之上,还有世界和塔尔塔洛斯本身。
他想做什么,难道不是——一目了然吗?
深渊之主不甚在意的目光重新落回那面重新恢复平静,正缓缓浮现人影的水镜上。
此时,忒弥斯刚好打开了她神殿的大门。
看着几乎到她肩膀处,五官肖似瑞亚的少年,律法的象征发出一声极轻的,似喜似悲的叹息。
面纱的掩盖下,女神平稳舒展开的眉眼被一层烟雾般的轻愁笼罩。
哪怕对方不去表明身份,她也知道,正站在自己眼前的是宙斯。
瑞亚最小的儿子。
“……先进来吧。”忒弥斯没有等他表明来意,将他,还有他沉默的同伴迎进了神殿。
宙斯能感觉出来她的犹豫和挣扎,它们使忒弥斯对他的态度摇摆在亲近和冷淡之间,一如在她邀请他进门时试图触碰、又突兀缩回去的手。
光凭这点,宙斯其实无法判断出来忒弥斯的立场。
他不清楚她是否倒向克洛诺斯。
但他依然的右手依然不着痕迹地剪向背后,对双生子释放了“动手”的信号。
“克里特岛——就是我长大,生活的地方,发生了一些……”他跟着忒弥斯向前,说到这里,有些难以启齿地停顿了一下,咬住了嘴唇,“然后,我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我的父亲是传说中的神王克洛诺斯,母亲则是瑞亚。”
“她为了保护我,被克洛诺斯囚禁了。”
半真半假阐述遭遇的同时,宙斯始终用余光悄然观察她的反应,“我知道自己的力量或许不够……但是我还是想见她一面,再看看有没有什么办法能把她先救出来,抚养我长大的宁芙之前和我说过你们是相当亲密的姐妹,掩护我逃跑的时候,她们告诉我,我可以向你寻求帮助。”
“对了。”
他停下来,下意识想伸手去拉住片飘然垂落的衣摆,动作到一半,才发现不妥,改为拽了身边的同伴一下,带着点尴尬地抓抓耳朵,目光也不太自然地看向别处,“他们是修普诺斯和塔纳托斯,在我掉进海里,被海浪冲到岸上后,就是他们救了我。”
——夜神的儿子。
忒弥斯也跟着停下脚步。
她转过身,视线巧之又巧地和少年略有忐忑、正悄悄打量自己的眸光相撞。
这一刻,她比之前要更清晰地意识到,瑞亚曾经寄予厚望的、最小的儿子,只是个各方面都未成熟的少年。
宙斯已经初初显露了日后的高大,面庞也正由柔和转向线条分明,从秀气向俊美变化,可说到底,他还处于那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年纪。
他何其无辜。
忒弥斯用于审量、判决的天秤此刻正悬浮在她神殿的最中。
她没有将它取下,更没有发动它。
天秤两端等同,不偏不倚,一如公正本身。
可她心中无形的天秤出现了变化,正左右不定地摇摆,一端是顾虑和担忧,另一端则是她的良知,还有方才生出的片刻恻隐之心。
她……
忒弥斯想起自己被迫立下的誓言。
打断她思绪的,是少年明显带有敌意的质问。
夜神之子正狐疑地打量她,几乎反客为主。
“宙斯之所以会掉进海里,是因为克洛诺斯派提坦追捕他,既然你也在奥林匹斯山,又和瑞亚关系那么好,为什么当时不拦住他们,想办法救他?”
忒弥斯无法分辨开口的到底是塔纳托斯、还是修普诺斯。
突然之间成为遭受怀疑的那方,女神难免感到错愕。
“追捕我提坦不止一位,忒弥斯不可能……”
她的注意力更多被少年期期艾艾的袒护吸引,因此,没有觉察到他状似无意地靠近了自己,几乎碰到自己的手臂。
“就算力量有限,保护不了你,她也可以提前把消息告诉那些宁芙,让她们想办法把你好吧。”
修普诺斯根本不给反应的时间,夹枪带棒,又急又快开口反驳道:“我看,她未必就会帮你,想办法带你和瑞亚见面,你向她求助,不如向我们的母亲求助。”
实际上,他语速之所以这么快,不过是担心自己会先因为过于恶心露馅,那番针锋相对,也大半都是真情流露。
只不过是不是对忒弥斯罢了。
修普诺斯本身对忒弥斯没有任何恶感,相反,因为女神以纱蒙眼的打扮,他心里对还有几分亲切。
倪克斯冠冕上,同样有星光闪烁的面纱垂下,遮住她的大半面容。
他刚刚是先把忒弥斯看作宙斯,然后才开口的。
“她既然愿意当你的养母,说明她对你有非同一般的喜爱。”
以免他真的当场反胃,塔纳托斯主动、自觉地接过了话茬,“我们也会帮你想办法。”
和少年平静的话语截然不同的是,话语中蕴含的,犹如惊雷的讯息。
它在忒弥斯耳畔炸开,掀起一阵比一阵更汹涌的惊骇,也使得她完全忘记了自己接下来正打算做的事——最终,她还是决定暗中给克洛诺斯传递消息。
让天秤彻底倒向另一端的,是她自身的重量。
“什……”
突如其来的麻痹感卷席了她,令她的喉舌无法发出半点声音,也做不出挣扎的举动。
忒弥斯看见宙斯松开自己的手腕,而她甚至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时候触碰到她的。
少年的神态已不见任何熟悉的天真、忐忑,而那双蓝色的、碧空般晴朗的蓝眸依旧清澈、没有任何遮掩。
“走,先离开。”
话音未落,忒弥斯后颈处传来一阵剧痛,她的意识也随之沉寂。
忒弥斯从昏睡中悠悠转醒,一时无法判断自己到底身陷何处。
她唯一能确定的,就是自己没有被带到冥界,仍在大地上。
冥界不会有青葱、盎然的生机。
随着视野的逐步清晰,女神迟滞的思维也开始转动,她首先注意到绑在自己手脚上的,分别由闪烁的雷电、沉重的死亡及轻盈的睡梦凝结的锁链。
它们缠得极紧,同时也限制了她的力量,导致她连挣扎的举动都显得困难。
更不要说无法离开身后那棵正和自己紧紧绑在一起的巨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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