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普诺斯蹲下来,捻起一小堆形如沙砾的物质。
他在食指和拇指间研磨许久,发出不知道今天的第几声叹息后,正式决定放弃。
塔尔塔洛斯的环境比冥界差了不知道多少,那些东西与其说是土壤,不如说是由塔尔塔洛斯无意间溢出的神力经年累月凝成的结晶。
不要说植物了,就是神在这里,也很难扎根生存。
最起码修普诺斯现在就感觉自己有点……蔫吧。
空气、还有脚下这片土地充斥着的气息过于恐怖了。
他甚至会有一种他们不是在名为塔尔塔洛斯的放逐之地,而是被关在某位神的肚子里的感觉。
这可能还是塔尔塔洛斯已经对他们有所优待,网开一面之后,有所减缓的压力。
“种不了。”
他站起来,舒展着比平时沉重、凝滞的身体,“花园没办法搬到这里。”
双生子在冥界的居所靠近冥河支流,勒特的发源地。
遗忘之河无声、安寂地流淌过他们的宫殿。
修普诺斯在宫殿的外面种了一整片有放松、舒缓作用的植物,那些植物的花朵火红,簇簇燃烧如同烈焰,在冥界晦暗、阴沉的背景下更是分外惹眼。
它不止吸引了他们的其他姊妹兄弟,还吸引了很多生活在冥界的宁芙。
不过,在他们靠近之前,守在入口处的塔纳托斯就会先拦下他们,请他们离开。
睡神的花园不对外开放。
尽管被许多神看到、留意,吸引了许许多多的好奇和关注。
但它仅属于仅此。
现在,他们居住的地点从冥界换成了塔尔塔洛斯。
这片空间亘久,荒芜,不见尽头,没有任何活着或死去的生命。
只有正在宫殿中小憩的塔尔塔洛斯,还有新搬过来的他们。
修普诺斯不会像之前那样总是撞见巡视河流的卡戎,在野外时,也不会再被突然冒出的摩摩斯吓到。
变化发生得太大,时间又太短。
哪怕修普诺斯已经没有芥蒂地接受了它,却依旧做不到立刻适应。
所以他才会想念自己和塔纳托斯的花园,试图把那块他们休憩、玩耍,共度过不知多少光阴的苗圃也搬到这里。
“以后、还有回去的机会。”塔纳托斯有些笨拙地开口安慰他,“等我们变强一点。”
他仅仅像之前那样,再平常不过地挥了几下手臂,胳膊就沉重得拿不稳剑。
更不要说找到正确的、通往冥界的方向,从这里离开。
“可是等我们再回去,摩摩斯她们肯定早就——”
修普诺斯拉长了调子,同时伸手,手指松开,又重新并起,做了个“咔擦”的动作。
……说的也是。
塔纳托斯沉默,不难想象宫殿外围遍布狼藉的样子。
他不惋惜,也不后悔。
塔尔塔洛斯把他们带回来,将他们丢在宫殿外面,让他们熟悉环境,便没有再管过他们。
高大、充斥着朔气的门扉闭锁前,深渊之主的脚步停顿了一下,似乎想起什么。
然后,他们脑海中多出了两段截然不同,但都和未来有关的画面。
其中的一段,有很多举止异常、奇怪的神或人接近他们、招揽他们……甚至是追求他们,借助他们追求另外的神。
因为那些神或人的存在,他和修普诺斯逐渐产生了一些间隙,不再如同过去那般亲密,日益生疏,还会像其它关系普通的兄弟那样因为各种各样的小事发生争吵。
而在另一段画面,修普诺斯喜欢上了名为帕西提亚的美惠女神,目光总追随她,屡次在暗中看望。他得到许诺,顺利迎娶了帕西提亚为妻,而后,又追随着并不喜爱冥界的女神,永远地定居在了大地上。
他们得到的褒奖。
两段截然不同的,命运的轨迹。
——不管是原本的,还是被扰乱、破坏之后的,他们似乎都注定分离。
哪怕原本的命运里,修普诺斯其实并没有把他独自留在冥界,留在他们的花园里,时常过来看望,邀请他前去大地上做客,他们之间也无法回到最初那时的紧密了。
对修普诺斯而言,他不再是唯一、特殊的存在。
尽管因为塔尔塔洛斯,深渊的主宰者的出现,他感到自己现在和修普诺斯之间的气氛有时候会变得微妙。
可他们的心意仍然相通。
有一致的目的。
塔纳托斯其实也很想念他们的花园,在花园中度过的时光
只是,如果那要以注定的分离为代价——
他宁愿它因为无人照看而毁掉。
“再种就好了。”
沉默了一会,他轻声开口道:“我们一起。”
“就算你不想帮忙,我也肯定会拉着你松土、播种的。”修普诺斯打了个哈欠,“它又不是只属于我。”
不管名义还是实质,塔纳托斯都是他们花园的另一位主人,当然也有责任。
“……嗯。”
少年点点头。
他刚想转移话题,督促孪生兄弟和自己一起适应这里、在这里修行,便看到深渊之主面无表情、凭空出现在他们面前。
青年眸光沉沉,透着一股不悦,“把他们带过来。”
……他们?
塔纳托斯愣愣,站在原地,没有行动。
说不疑惑是假的,但塔尔塔洛斯不喜欢他们向他提问。
等待下一步指示的过程中,他发现深渊之主身形有些飘忽、透明。
远处宫殿的大门仍旧紧闭。
出现在他们面前的,仅是一道由意念凝成的幻影。
“——那边。”
幻影不虞地伸手,指着某个方向,“带到宫殿里。”
他消失了,就像从未出现过。
“你说,谁会不长眼到闯进这里?”
修普诺斯露出思索的神色,脚步却没有因此变慢,“反正不可能是卡戎他们……”
他们之间的感情还没有深厚到会特地过来探望的地步。
倪克斯肯定也早就通知过了。
“不知道。”塔纳托斯老老实实回答他。
他想的没有修普诺斯那么多,更不会一个一个名字地进行推测,排除。
反正他们的任务就是要把闯入者带到塔尔塔洛斯面前。
见到闯入者,自然就能知道他们是谁了。
对方的身份让他们都感到意外。
在接近那两道身影之前,修普诺斯还信誓旦旦地保证,闯入者肯定是提坦。
也不排除克洛诺斯亲至的可能。
至于地上那些神出现在这里的理由,他则一口咬定是赔罪。
但,出现在他们面前的不是克洛诺斯或任何一位提坦。
而是有过一面之缘的克洛诺斯之子,宙斯。
对方身后还跟着一位明显陌生的女神。
从气息来看,应该来自海洋,是俄刻阿诺斯和泰西斯的女儿。
认出两名少年身份的宙斯同样心惊。
只是一些小小的,语言上的诱导和暗示,墨提斯便做出了带他来找塔尔塔洛斯,争取塔尔塔洛斯帮助的决定。
他们伪装成游荡的亡魂,用大量的,海底的宝石珍珠贿赂了船夫卡戎,顺利渡过了冥河,向冥界深处进发。
而整个过程中,墨提斯的言行充斥着矛盾。
跟在她的后面,宙斯反复那些回想那些话语,越是揣摩,便越是感到古怪。
“——虽然塔尔塔洛斯确实是位古老、强大的神,我们可以寻求他的帮助,借助他的力量对抗克洛诺斯,但你最好不要太信任他。他可能……他和盖亚相当亲密,他们的后代,现在可能还没有,不过将来肯定会威胁到你的统治。”
“不过要是能彻底把他争取,笼络到我们这边,好像会更好一点……?这样,他的后代也能为你所用了。”
在那之前,他清楚记得,墨提斯说过塔尔塔洛斯从不在外界行走,诸神对塔尔塔洛斯的印象,唯有一个和深渊划等号的名字。
墨提斯又是怎么知道对方和盖亚关系匪浅,甚至还会拥有后代的呢?
除非她对他们无比熟悉。
而事实是,墨提斯从来没有接触过这两位神。
她透露出的了解是一种相当自以为是的了解。
结合某个将将被她咽回去,没有被完全说出来的,疑似塔尔塔洛斯后代的名字。
宙斯觉得,自己隐约摸到正确的答案了。
墨提斯天真、愚蠢,因为某些或许会在将来发生的事件,对他更是不设防备,有问必答。
从她口中,宙斯套出了很多有用的信息。
他没有想到自己会在塔尔塔洛斯看见墨提斯提到过的冥界双生子,由倪克斯所生的睡神和死神。
就像他此刻不应该出现在这里那样,他们,似乎也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
随后,宙斯根据他们其中之一的反应判断出来,他们认识——不,应该过,曾经见过他。
是那时候吗……?
狼狈躲藏在礁岩之中,血雨天降,打探塔尔塔洛斯尊名的那个瞬息,他们是否就在——深渊之主的,身侧?
除此之外,宙斯想不到任何合理的,有关死神——当然,也可能是睡神反应的任何解释。
他并不能分清眼前这对双生子谁是谁。
但正把锁链缠到他手上的,是死神的可能性会更大。
对方沉默、冰冷,很符合人们对死亡的一贯印象。
“塔尔塔洛斯要见你们。”
宙斯没有挣扎,顺从地跟在后面,注意到双生子的步伐没有比他或墨提斯稳健多少。
——他们同样遭受塔尔塔洛斯压制。
这一认知让他稍稍安心了一些。
和瞪着眼,明显不敢置信,反复强调他们前来这里是有要事的,自称智慧女神的墨提斯比,克洛诺斯之子无疑安静配合得多。
理论上来说,修普诺斯应该对他有所好感。
可修普诺斯本能不喜欢宙斯。
没有任何原因的不喜欢。
更不要提塔尔塔洛斯还让他们把宙斯带进去见他。
宫殿是一瞬间凝聚的,他和塔纳托斯只来得及瞥见尽头由铁和青铜浇筑显得森冷怪异的王座,还没有清楚见过它的样子。
他们没有得到塔尔塔洛斯的准许。
现在,却要带宙斯进去见他。
……就好像他们沾了克洛诺斯之子的光似的。
修普诺斯推开门,表情生硬,猛地将锁链朝前面拽了拽。
他承认自己有故意的成分在,塔纳托斯默不作声,对他的行为睁一只眼闭眼。
然而宙斯只是踉跄了一下,很快便重新稳住身形。
他没有如修普诺斯所愿,在进门时跌倒,狠狠地丢脸,显得对塔尔塔洛斯没有那么恭敬。
“你们可以觐见了。”
睡神硬邦邦地开口。
门扉之后,是空阔的大殿,一眼便能看见那处漫长、不见尽头的阶梯。
阶梯之上,便是塔尔塔洛斯的御座。
目光触及殿上那道人影时,双生子不约而同垂下了眼。
他们没有立即离开,而是恭敬地候在原地。
因为塔尔塔洛斯没有开口。
*
宙斯心中的忐忑在进入大殿的瞬间攀升到顶峰。
之前所有的揣测、怀疑、心底隐约的迷茫感……都在这一刻完全爆发出来。
——所以,他到底为什么,一定要到这里来呢?
他想要得到什么?
宙斯无疑是聪明的。
那些抚养他长大的宁芙,克里特岛上的农人、隐居森林的智者……所有和他接触过的存在,都会用这个词评价他。
他学习从来不需要第二遍,只要看过、甚至听闻,就能完全地记住。
哪怕是最不了解、最需要大量经验才能完成的工作,宙斯也没有失败过哪怕一次。
他同样认为自己聪明。
从前这个聪明的范围是克里特岛,是人类。
在知晓身世后,这一范围就扩大到了神的领域。
宁芙们没有教过他要怎么运用力量,如何感受、联络自己的神格,发挥它的作用;怎样使它的威力更大、更广;用什么方式来均衡消耗……
一切的一切,都是他在被提坦们追捕时,在最短的时间内掌握、融会贯通的。
如果不是因为力量有限,那几个由雷电凝聚的“宙斯”没有支开他们太远就完全消散,他可能已经第一时间恢复伤势,躲进大海里了。
实力限制了他,也导致那份聪明显得有些鸡肋,但不代表聪明本身没有意义,起不到任何作用。
它令他敏锐,让他知道怎么才能最大化发挥一些事物作用。
墨提斯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宙斯本可以在伤势有所好转后不告而别,摆脱这个麻烦。
但他依旧设计了墨提斯,让墨提斯和自己一同前来塔尔塔洛斯。
那一眼的威势,宙斯不会忘记。
他清楚自己决定的莽撞,墨提斯是他选出来的替罪羊——不管从是墨提斯,还是从旁观者的视角出发,这件事完全由墨提斯主导。
是墨提斯考虑到克洛诺斯实力强大,手下拥有众多提坦效命,才想起来自己之前曾在谈话中提到的塔尔塔洛斯,判断他们能够从塔尔塔洛斯处获取帮助。
而宙斯只是个不成熟的、因突逢变故而软弱、摇摆不定的小神,他对墨提斯相当信任……甚至到了依赖的地步。
他要的是,万一塔尔塔洛斯因为冒然的打扰而不快,降下惩罚,墨提斯有所犹豫、但主动地站出来,开口揽过所有责任。
因为——
他想要——
……他的目的就是塔尔塔洛斯。
或者说,深渊之主代表的,绝对的、不存在任何反抗可能的,力量。
这股渴望并非诞生于逃亡之时。
无知无觉,生活在和平、丰饶的克里特岛上时,它便已经在扎根于他的心底。
所以无论什么事,他都会要求自己做到最好,还有在最好之上的更好。
那场变故充其量只能算作一个令它茁壮的契机。
他确实想要神王的位置,而不是如同欺骗墨提斯时那样,担心自己不配享受那无上的荣耀,掌握煊赫至极的权柄。
既然他注定要推翻克洛诺斯的话。
为什么,不可以再……干脆、再摧枯拉朽一点呢?
“——我知道你们的来意。”
形如汪洋、山岳的威势。
王座上,他仅能窥见衣袍一角的那道人影缓缓开口。
深渊之主目光并未落下。
然而,仅仅是一句再简单不过的话语,便压得他呼吸沉重,几乎无法喘息。
……这还是在有所预期,提前应对的情况下。
他们距离台阶,还有一段可以称之为漫长的距离。
墨提斯狼狈极了,气息紊乱,甚至无法很好地站立。
但宙斯早已没有多余的心思去考虑她的情况。
比起“你们”,他和墨提斯。
塔尔塔洛斯更像在特地指……他。
“克洛诺斯之子,你可以抬头,我会告诉你答案。”
第二句话无疑加深了他的肯定。
有视线停在他身上。
一瞬。
它并非来自身后、不属于正自以为隐蔽地用余光审视、打量他的双生子,而是从更上方落下。
塔尔塔洛斯再度看了他一眼。
它有别于之前那瞥。
但宙斯依旧不确定深渊之主是否真的看见了自己。
哪怕抬头,他也无法看清高处那道人影的全貌。
唯一清晰的,只有那双冰冷的金色眼睛中流露的威严。
让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ggdowns.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