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个字儿喊完,文康帝也踏入了这一间厢房之内。
他挺拔的身影映在屏风外,金玉冠被烛火映出华贵的泠光,一张柔润的脸庞浮现出来,乍一看好似女子。
文康帝一迈进来,就又见到了烟令颐那张惹人厌烦的脸。
凭心而论,烟令颐并不丑,她圆面凤眼,眉浓薄唇,隐隐有些英武的男像,个头高挑,骨头里带着一股习武之人独有的挺拔飒爽,大气凌然,肌理也不似寻常女子般雪白,而是如阳光般的蜜色,她不爱穿珠宝华服,总穿着行动利索的步字长裙,在一片温柔女子之中别具一格,但却并不鲁莽,她身上又浸着几分书香门第的端庄与聪慧,能文能武。
更难得的是,烟家是太后一脉,烟家满门忠心耿耿,与皇族密不可分。
她是男人,就该是烟家的少年将军,日后掌兵权,替文康帝征战天下,固守江山,她是女人,就是唯一的皇后人选,为文康帝延续血脉,教养皇子。
得烟令颐,简直如虎添翼。
但文康帝讨厌烟令颐。
文康帝自幼受尽宠爱,被惯出了一身矫情脾气,很爱享乐,自幼就和端正严苛的烟令颐两两相厌,在文康帝眼中,烟令颐嫁给他不过是替太后看管他而已。
他讨厌烟令颐的强势,以及烟令颐对他严苛的管束与沉重的期望。
文康帝喊完这么一句话,就等着烟令颐来跟他吵,烟令颐总是这样和他吵,她对他的任何事都不满意,他说什么,她都要反驳。
果不其然。
今日,那站在原处的女人静静的听了片刻后,凤眼一抬,里面似是带着点讥诮,道:“圣上不如现在就废了臣妾。”
文康帝气的仰倒。
他还真废不了烟令颐,因为烟令颐上头有太后,下面有骁勇善战的父兄,烟家武将几乎占了晋国半壁江山,否则烟令颐也不会事事都要骑到他头上来。
他一个皇帝,竟然做的这么憋屈!
帝后争吵间,谁都不让着谁,最后以文康帝怒吼了一句“朕迟早会废了你”而结束。
吵也没吵赢烟令颐,文康帝狠踹了木门一脚,气势汹汹的走了。
烟令颐则站起身来,走到窗口往外看。
廊曲枝头落影,浮光碎金斑驳,她抬眸望过去,正看见文康帝离开的背影。
一群太监宫女簇拥着他、吹捧着他,那些动静隔着十几步远都能听见,为首的太监不知道跟文康帝说了什么,惹得文康帝一阵焦急,脚步更快了几分,看起来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出去。
在外人看来,这是一个散发着金光的英俊少年郎,别人看他,只能看到他的恣意与爽朗,就算是偶尔做错,也能用“少年冲动”而解释。
但烟令颐看他,却只能看到一个软弱无能、不能承担责任的废物,这是一只人型蛀虫,长着一张人的脸,却从来没干过人事儿,只会趴在华美的王座之上敲骨吸髓。
烟令颐指节泛白,一拳狠狠砸在冰冷的窗台上,内力翻涌,窗柩震颤着溅起细碎木屑,她喉间滚出一声中气十足的断喝:“芝兰!”
那声音裹着几分寒意,撞在梁柱上又弹回来,在空荡的屋内震得人耳膜发紧,连窗外掠过的风都似顿了顿,仿佛也在等候这声呼喊背后的下文。
雕花窗棂外,芝兰猛地打了个颤,转头推门而入后重重磕了下去,双手交叠按在膝前,低垂的发髻上银簪微微晃动,声线果断道:“奴婢在!”
芝兰是她的贴身丫鬟,随她一起习武多年的武婢,后又与她一起进了宫,后来为了保护她,甚至死在了叛军浪潮里,是她唯一可以相信的人。
“今夜,碧纱殿那头的巡逻都换上我们的人。”烟令颐声线冰冷,道:“不允许其他金吾卫靠近。”
碧纱殿,就是丽娘所住的宫殿。
芝兰不知道皇后要做什么,但是芝兰立刻点头应是,不管娘娘要做什么,她们都做。烟家人骨头里带着一股忠贞劲儿,奴才忠主,愿为其赴死。
但这一次,烟令颐不会再让他们白白枉死。
烟令颐深吸一口气,最后看了一眼文康帝的背影。
一切都跟上辈子一样。
文康帝和她吵架,负气而走,当天晚上就——
“还有一件事。”烟令颐的手无意识的摩擦过窗柩。
想起来上辈子和她一起死掉的宁月,烟令颐心口涌上一阵软意,她放轻了声音,道:“将我与圣上争吵的消息放到赏月殿去。”
宁月,这辈子,你不用死了。
她要大虞万年昌盛,她要烟家永世兴旺,她要海晏河清天下太平,她要所有乱臣贼子死无葬身之地,这一切——要从文康帝的“失踪”开始。
——
而离去的文康帝完全不知道烟令颐在想什么,他现在只想去看他的丽娘。
穿过回廊长阁,路过一片茂盛莲池,文康帝快步到了碧纱殿。
碧纱殿地势高些,远可眺望群山,此时正是落日,烟络横林,山沉远照,迤逦黄昏钟鼓,他一道殿后厢房间,就听见一阵哭喊声。
“丽娘!”文康帝脚步更快,冲进碧纱殿后厢房的时候,他看见丽娘正要吞簪自尽,旁边几个宫女跪着求着拉着哄着都没用。
丽娘生的不算绝美,顶多算是清秀,像是田野间的小白花,身上透着一种倔劲儿。
一见了文康帝,丽娘的反应更激烈,她拿起簪子对准自己的脖颈,大声喊道:“季明山,你放我走!我不要做你后宫里的女人!你再逼迫我,我就去死!”
丽娘就是这样的女人,她爱的轰轰烈烈不要命,她的生命,她的美好,她的一切,都因爱而来,只要文康帝爱她,她现在就可以去死,一想到要和别的女人共分文康帝,一想到别的女人要为文康帝生下孩子,丽娘就痛不欲生。
文康帝感受到她疯狂的爱,也因此而感到一种奇异的满足。
他从没被人这么爱过。
他从出生开始就一直背负着重重压力,皇帝的生活看起来锦衣玉食,但是不管做什么都要被人压着管着,他从不是一个自由的人,而是被放在一个器皿之中、被束缚出一个形状的傀儡,不管是太后还是皇后,都是训诫的一部分。
他因此而觉得,他的生命并不重要,真正的季明山根本不重要,重要的只是文康帝,所有人爱他,也只是爱他的龙椅。
但丽娘不是。
丽娘遇到他的时候,不知道他的身份,丽娘是爱季明山,独一无二的季明山。
所以他也疯狂的爱着丽娘,他原谅丽娘的一切,因为丽娘爱他。
“都下去。”文康帝屏退左右后,一脸深情地走过去拥抱丽娘,低声道:“丽娘,我对不住你,叫你受委屈了。”
他说:“我是皇上,我不能只有你一个,但我保证,我以后一定只爱你一个,好吗?跟我回宫,以后谁都不敢欺负你,天底下所有的好东西都是你的。”
“我不要那些好东西。”丽娘说:“我只要你一个人。”
“我们不能一起走吗?你不是也讨厌当皇帝,讨厌被别人管束吗?”丽娘含着泪,哽咽着又说:“我们离开这里,去一个没有人知道我们是谁的地方,快乐自由的在一起,不好吗?”
丽娘所说的,是文康帝从来没有设想过的天下,他一时热血上头,竟然道:“好,朕与你一起离开!朕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要,朕只要你。”
“真的?你真的随我离开吗?”丽娘紧紧地握着他的手,满面开心:“我们会永远在一起的。”
文康帝与丽娘细细筹谋着,越说越开心。
没有皇宫礼教的拘束,没有别的女人的打扰,只有他们两个人,天长地久,自由自在,永永远远的在一起。
他们俩紧紧相拥着,望着远方的彩霞,等待着天黑的那一刻。
——
皇上与皇后大吵一架的消息传到赏月殿的时候,宁月公主正趴在矮榻上看话本。
帝姬宁月,太后捧在手心里的宝贝,时年正十六,此次祈福,太后命帝姬也随着一起来,帝姬可比文康帝乖顺的多,每日晚间照常祈福,白日里老实补觉,也不出去乱跑,消遣就是看一看话本。
赏月殿窗台高阔,地处山中花阁内,由内而外望,可见各色花景,此时夏阳正坠,流云被夕阳照出绯红的胭色,一抹粘稠鎏金的晚霞光透过半开的窗户照进来,落在宁月身上。
翻动话本间,宁月公主露出来一张与文康帝一模一样的脸,秀气娇美,似是疏影芙蕖,正盈盈。
话本上正讲到什么“武林第一美人儿”,宁月公主不服气的放下手里的话本,拿起镜子来细细来瞧,然后对着宫女明知故问:“谁是武林第一美人儿?”
“自然是公主。”一旁的宫女连忙道:“这群乡野村夫不曾见过公主,只会瞎写。”
“没错,一定是因为他们不曾见过本宫。”宁月瞧着镜中的自己,自傲点头。
貌美无双,神女降世,很好,今天也是绝顶美人儿!
公主本性活泼,因常常被人吹捧“貌若天仙”,所以很是自爱,认为自己这张脸天上有地下无,谁看了都会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就是传说中的“倾国倾城”,所以每天都像是一只骄傲的小孔雀一样,翘着屁股开屏,见到有人来了,就赶忙抖一抖,让旁人来欣赏一下这绝世美貌。
看到本宫是你的荣幸,本宫可是大虞第一美呢。
一群宫女们笑着吹捧,哄宁月开心。
宁月甩开镜子,又拿起话本来继续看,娇哼一声道:“算啦,本宫原谅他们的短浅目光。”
日后若是有机会,真要让他们来见识见识公主的美貌才行。
宁月这头才刚第二次翻开话本,就听见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有丫鬟进来通禀,说是帝后为了那位找过来的民妇又大吵一架。
“怎么又吵架呀?”宁月叹了口气:“皇兄可真讨厌,为了一个民妇欺负皇嫂。”
烟令颐的品性,整个皇宫的人都认的,可偏生文康帝不认,非要去为了个民妇折腾。
一旁为宁月捶腿的宫女便宽慰道:“殿下不必劳心,一个民妇,怎么都不可能骑到皇后脑袋上去。”
比皇嫂自然是比不过,可是有这么一个人摆着,皇嫂看着也闹心呀!
宁月与文康帝生的一模一样,性情却完全不同,她读过书,也是知礼的,皇兄的样子她无法接受,但她也管束不了皇兄,只能叹口气,道:“晚间弄点儿糕点来,本宫提着去给皇嫂吃。”
算是哄一哄皇嫂吧。
待到天色更晚些,宁月提着食盒就去了祈福殿。
与此同时,碧纱殿内,文康帝与丽娘正一起逃离。
风渐起,檐下青铜铃被风吹的骤响,似是有天人相助,今夜的巡逻格外稀松,他们成功的奔赴上车马,迫不及待的拥抱自由。
骏马调转方向,带着车厢,自夜色下的三灵山离开。
这一回,没有人出来拦着他们,他们的影子与彼此交叠,奔向了自己想要的人生。
命运的车轮也悄无声息的偏离了轨道,驶向了一个未知的方向。
追求爱情、深夜逃出的帝王,重生回来、正在祈福殿跪拜的皇后,和一无所知、正同去祈福殿的公主,拼成了一副精彩奇妙的话本,或快乐或怨恨的奔赴向下一章。
一个新的故事,从这里开始。
——
祈福殿地处三灵宫的最中心,殿内供奉一尊菩萨,说是每夜来菩萨前诚心跪拜,就能心想事成。
此时天色已暗,最后一丝夕阳坠落到山后,清冷月光从云间而落,静静的洒在天地间。
高松漏疏月,落影如画地。
殿内长廊的地面上烙印出一道道齐整的木门花影,宁月踩着木门里的格子一步步走进去。
窗外渐渐蔓延出细雨,沙沙的打在梧桐叶上,古老的木头台阶泛出一股雨后的土腥味道,但不算难闻,反而还有点特别,比宫里的沉香果香都好闻。
宁月甚至有点爱这样的雨,绵绵轻轻,很是喜人。
宫女举起碧绸荷伞,像是举起了一片大荷叶,挡在公主的头上,宁月一抬头,就能看见能工巧匠绘出的荷叶脉络上。
地面成了湖泊,她走在荷叶上。
不过百步远,宁月就进了前殿,宫女拎着食盒等在殿外。
祈福殿威严肃穆,菩萨低眉慈善,殿高深远,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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