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第二日午后,刘瑾才出现在那扇门的后面。他身后的锦衣卫重新给宋也川套上锁枷:“可以走了。”
宋也川便沉默地跟在刘瑾身后,向东华门方向走去。
这条路宋也川很熟悉,昔日他于文华殿修纂国史时,便是走这一条路。前殿向南,面阔三间,又因东侧属木,文华殿的殿顶覆盖有绿色的琉璃瓦,明间开六扇三交六椀菱花槅扇门,此间与稍间各开四扇,平日里宋也川便在后殿主敬殿中修纂国史。
这条路他走了三年,每日抱着浩如烟海的藏书来来往往,他总会在文华殿前停下脚步。看着下午的阳光照在檐上的鸱吻兽上,从一个跳到下一个,那些上古书中的神兽,都仿佛活过来一般。在这座沉寂又冷漠的皇城中,这是难得一见的鲜活颜色。
雨已经停了,天仍然阴着。
文华门出走来一个穿官服的青年,他手上抱着几本书,看样子是从文渊阁来的。宋也川认识这个人,他叫肖文瀚,是宣平末年的进士,后考中二甲第五名,封为翰林院检讨。在宋也川修国史三年时间,曾与肖文瀚朝夕相对,虽然谈不上多亲厚,到底也算是共事一场。那人看到了宋也川,在他额上的“忤”字上停了半秒,下一秒赶忙低下头,飞快的绕过廊柱走远了。
宋也川的脸上并没有什么复杂表情。
这一切他早就习惯了。
自父母入狱后,宋也川求见过许多人,有父母的旧时好友、有昔日的同僚。能见面的已经是给他几分薄面了,大部分人都退避三舍。如今阉党声势浩大,他们已经下了狠手一定要将藏山精舍置于死地,哪有人会去为了将死的人得罪司礼监呢。
一路走到东华门口,明黄色琉璃瓦重檐庑殿顶在稀薄的日光里,依然能彰显出煊赫与威严来。在东华门门口,站着一个穿官服的老者。官服已经洗得有些毛边,袖口处有几分泛白,胸前补子上的云雁高昂着颈子,他是翰林院掌院学士孟宴礼。
他静静地看到宋也川走到面前来,似乎已经立在风里,等了他良久。宋也川垂下头不去看他,想装作不认识。
“也川。”孟宴礼叫住他。
宋也川停下脚步,皂靴摩擦着青石砖地,孟宴礼缓缓走到他面前。
“孟大人。”宋也川的声音很低,他轻轻吸了吸鼻子。
孟宴礼的目光扫过他的手,最终停留在了他额头上刻的字上,迎着秋风,他的声音有几分哽意:“连老师都不叫了吗?”
只这一句,宋也川的眼睛立刻红了起来,他微微后退半步,低着头不敢看老师,轻声说:“罪臣不配当孟大人的学生。”
三年前,宋也川的秋闱的试卷是孟宴礼亲自批的,他欣赏宋也川的才情与少年胸怀,给了极高的分数。宋也川入翰林院后,便随他一道修编国史,这个少年性子安静沉着,并不因为做的只是文字上的琐事便心有不甘。宋也川写得一手好字,哪怕是如孟宴礼一般见惯了书法、文章大家的人,也多次惊艳于这个十五岁少年的才华。
“此子三十岁前,只怕就能坐到你的位置上。”曾有别的翰林说道。
孟宴礼摇头:“我赌他三十岁,入内阁,为国士。”
那翰林哈哈大笑起来:“我说孟大人,你对这个学生也太偏心了。”
彼时孟宴礼志得意满:“我说他行,便一定行。你等着输钱吧!”
此刻,看着昔年那个最让他得意的学生囚衣加身、伤痕累累,孟宴礼的心比任何人都要痛。他从袖中拿出一个信封:“到浔州之后,这些钱便供你日常开支,这些伤药一并给你,早日养好身子。”他的手有些抖,宋也川却微微摇头:“多谢孟大人,只是也川如今是罪臣,孟大人实在不宜和我有牵扯。”
宋也川下狱后,孟宴礼曾多次去三希堂求见皇帝,皇帝不见,他便跪在门外不起。皇帝倒底给了这个老臣几分薄面,将劓刑改为了黥刑流放。
此刻,宋也川反倒比孟宴礼更平静,他眼中含着一丝笑:“昔年入孟大人门下,修文正身,受益良多,也川此生难报大恩,请孟大人受也川大礼。”他躬身跪倒,行一叩礼。孟宴礼想上前搀扶,却被锦衣卫拦住。
稀薄的日光照在他清瘦的脊背上,这厚重的锁枷压得他直不起身来,孟宴礼再也克制不住内心的悲痛,两行浊泪自眼中滚落:“你是我最后一个学生,自你之后我孟宴礼不再收徒……我也再也找不到像你一般的学生了。”
宋也川亦眼尾微红,咬住嘴唇不发一言。刘瑾平声说:“孟大人止步吧,我们要带罪犯上路了。”
孟宴礼从怀中掏出荷包,递与押解宋也川的几个番役与锦衣卫:“我这学生身子孱弱,求各位多多照拂,不要让他含冤而死。”
那几人对视一眼,并不收下,孟宴礼便用了几分力塞进他们手里,刘瑾叹了口气,别过身去。
秋日的风已经有几分冷意,从东华门的掖门出了皇城,宋也川回过头去。入目是恢弘的朱红色宫门和上头七十二个嶙嶙的钉头,再往深处便是外方内圆的拱型门洞。在视线所能看到的最远处,孟宴礼还站在原地。他逆光站着,看不见表情,可依稀能发觉他的手在微微发颤。
*
十月十五,月圆。
鹿州。
宋也川觉得自己快死了。离开京城之后,便有番役带着他一路南下。不舍昼夜,披星戴月。狰狞的锁枷摩挲着他手腕的伤口。
此时路程刚刚走完一半,十月的天气,风里已经带着刻骨的寒意。最初离京时,宋也川便一直在发热,刚到鹿州境内,已经烧得浑身滚烫。
离浔州还有千余里,那番役看他的目光已经像是在看一个死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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