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员们三三两两地离开,齐鸿独自步履蹒跚地向马车走去,登车时,他足下不稳,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
萧含光坐在御辇上,忍不住勾起唇角。
她筹谋七年,如今可算是在齐阀这座坚硬堡垒上,凿开一个小小的口子。事情到了这一步,齐阀再无包庇齐梁的余地。
从前,澹台昱想要成为太常卿几乎不可能。就算是齐梁自己肯从这个位置上退下来,也还有不知多少世家盯着。但今日祭典上,澹台昱已代齐梁行亚献礼,齐梁又落了丑闻被革职。澹台昱既然暂代太常卿之职,自然顺理成章地继续“暂代”下去。
澹台氏从此和齐氏结仇,日后少不得一番拉扯。但齐氏也只能将一腔怒火对着澹台父子发泄,暂时还算不到她的头上。
今日之事只是一个开始,她想做的事情不止于此。想要改变皇权式微、门阀势大的格局,仅靠澹台一族是远远不够的。
自有大楚一朝,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官员选拔,全凭门第出身。世族子弟在朝中任了要职,自然会千方百计维护本族利益,在官员推选上优先同族同姓之人,终至尾大不掉。各家互相掣肘,争权夺利,内耗不已。
齐鸿野心昭昭,魏膺之又何尝不是?就连澹台恭,一旦得势,又岂会甘居人下?
要改变这一切,就得从根本上改变选官制度。当然,现在说这些还为时过早,事情总得一件一件地做。
回到正光殿,楚秋筠替她除去庄重的祭服,换上一身轻便的常服。今日无他事,午膳之后,她在寝殿小憩了一番,白令瑶通传消息,说是中书侍郎齐韶在御书房等候。
萧含光进入御书房时,见齐韶已换去了上午的官服,着一身月白色交领袍,手握长卷,立在绮窗前,皎若玉树。
听到脚步声,齐韶放下手中书卷,快速走到皇帝身前行礼,萧含光抬手示意平身,问道:“齐家那边可有动静?”
太皇太后退居永寿宫之后,她昔日掌控的情报、暗卫等事宜,便交由齐韶打理。七年过去,这对君臣已经培养出相当的默契,但凡有重要消息,齐韶总会第一时间上报。
齐韶禀道:“据齐家内线来报,齐鸿回府后,修书一封,命人速召江州的二公子齐椽回金陵。”
萧含光微微蹙眉:“召回齐椽?为何不是齐栋?”
齐鸿有三个儿子,长子齐梁为太常卿,三子齐栋为扬州都督,掌军八万,坐镇广陵。而次子齐椽,并无官职在身,在齐阀之中亦不显山露水。世人皆道他淡泊名利,痴迷诗文字画,常与名士往来,热衷清谈论玄,不愿出仕为官。
依萧含光此前推测,齐梁出事,齐鸿定会即刻召回齐栋商议对策。
“齐椽虽无官职在身,但并非闲云野鹤。”齐韶轻轻摇头:“臣最近查得两件旧事。其一,颍川郡王极有可能是齐椽的儿子。当年,齐椽之妻陶夫人有孕,孕期与齐皇后相近。陶夫人回娘家养胎数月,归来不见孩子,齐家对外说陶夫人不幸小产。此后,陶夫人终日以泪洗面,夫妻二人争吵不断,仆人偶尔听见陶夫人哭喊着‘还我孩子’,有一次,齐椽喝醉了酒,两人发生争吵,齐椽竟用红绫亲手勒死了陶夫人,对外宣称陶夫人急病而亡……”
萧含光呼吸一滞。为了太子之位,竟活生生勒死自己的结发妻子,这位二公子真是心狠手辣。又想起玉烛殿中疯了的齐宝珠,心头直发堵。
“第二件事,元宁初年北伐之时,有人在寿春见过齐椽。宋寒章死后,庐江曾经有过一些隐秘的流言,说宋寒章之死与齐椽有关。宋海晏从北方回来之后,还下令禁止流言的传播。臣认为,齐氏若与拓跋雄部勾结,必有相当分量的人物出面,齐椽无官职在身,是最合适的人选。宋海晏应该知道更多内情,只是对外刻意隐瞒消息。”
齐韶低声道,“如果这两件事都是真的,齐椽可能才是齐阀最危险、最狡猾的人物。”
萧含光神情凝重起来,她用手轻轻叩击书案,沉吟道:“往好的方向想,齐鸿召回齐椽而非齐栋,说明他们暂时不打算动用武力,而是准备暗中谋划。”她忽想起什么,问道:“对了,你方才说,齐椽现在在哪?”
“江州。”
“奇怪,江州是豫章王的封地,与庐江郡隔江而望,他去那里干什么?”
***
江州地处长江中游,西临荆州,东连扬州,南通彭泽,北接庐江,物阜民丰,人杰地灵。
大楚开国之初,太祖萧胥将此膏腴之地封予胞弟萧聿,号豫章王。三年前,萧聿去世,封国由其长子萧惟继承。豫章王治下轻徭薄赋,又因境内水路通畅,引得四方商贾云集。时下江州城富庶繁华,商船往来如织,白帆蔽日遮江;街市之上,绸缎庄、茶寮、酒肆鳞次栉比,人烟阜盛。
江州城的主街有一家名叫藏珍阁的店铺,主营古玩字画、古籍善本等。掌柜名为梁行,据说是摸金校尉起家,手中有不少前朝的古物。但古籍珍玩,不过高人雅士所好,又价值不菲,豫章普通士子,一般也就只能看看一楼的那些仿品赝品,二楼秘藏的珍玩,很少有人能够瞧见。
这日,一辆华美的马车停在藏珍阁门前。车内步出一位姿仪如玉、气度清华的男子,正是齐阀二公子齐椽。掌柜梁行亲至门前迎候,将其引入二楼雅室,又命侍女奉上香茗。
宾主寒暄之后,梁行从密匣中取出一幅卷轴,笑道:“上次二公子提及想寻东汉蔡邕《述行赋》手稿,小人可费了老大功夫,在北方一连掘了十几座古墓,方得此真本。二公子且看……”
梁行将那薄薄的卷轴在几案上徐徐展开,但见黄色绢纸边缘虽略有磨损,墨色却依旧鲜亮,其上隶书骨气洞达、妙有绝伦,确实是东汉蔡中郎手迹无疑。
齐椽素好古物,纵是家中珍藏无数,此刻亦不禁屏息凝神,指尖微颤。他凭几而坐,轻抚绢纸上的字迹,细细品鉴,爱不释手。一盏茶的工夫,方转头问梁行道:“不知梁掌柜肯否将这卷《述行赋》割爱,索价几何?”
梁行道:“齐公子也知道,洛阳如今是北魏的地界,在那边盗墓可不容易,我们折损了不少人手,前前后后花费不少。但齐公子是我们藏珍阁的老主顾,小人也不敢漫天要价,五百两黄金即可。”
“五百两黄金?”齐椽面露犹豫之色。
这卷《述行赋》品相极佳,保存得极好,在齐椽看来,五百两黄金倒也不算贵。不过一幅字画就花掉这么多黄金,即使是齐阀的二公子,也有些肉痛。齐阀家大业大,然用钱之处极多,北扬州八万大军,每月粮饷便是一笔巨额支出。何况这几年间,他在梁行的藏珍阁已花费数万两黄金,换算成市面上流通的铁钱,足有数十亿之巨。若是被父亲齐鸿知晓,少不得要遭一顿痛斥。
若要放弃,又有些舍不得。他迟疑道:“梁掌柜,能否将此卷暂留三月?三月之后,我必来取。”
“三个月?那恐怕不成。”梁行摇头道:“不瞒公子,前几日豫章王世子萧旷来店里,瞧见这幅字画,言明要买下献与豫章王作为寿礼。小人念及是公子想要的东西,便推说已有人预订。若公子不要,只怕世子下次再来,便要买去了……”
齐椽冷笑一声:“豫章王不过一介俗人,有何资格品鉴蔡中郎的墨宝?”
梁行忙道:“谁说不是呢?可在这江州地界,豫章王便是天。豫章王世子看上的东西,莫说买,便是要强抢,小人也留不住啊……”
齐椽沉吟片刻,又道:“既如此,这《述行赋》我便买下了。只是此次来江州,只带了三百两黄金,余下二百两,三月后必着人送来。我自会立下字据,绝不食言。”
梁行满脸堆笑:“公子金口玉言,小人岂有不信之理?”
齐椽起身至窗边,推开窗棂,向楼下守在马车旁的齐氏家奴唤道:“阿赵,将东西送上来——”
不一会,那位名叫“阿赵”的家奴抱着一口大箱子上楼来。那箱子甚重,但阿赵走得极稳,踩在木楼梯上几乎不闻声响。
他将箱子放在地上,然后恭敬地侍立在齐椽身后,梁行用眼角的余光瞥去,只见这位齐氏家奴脸上有一道刀疤,从左边眉峰划过鼻梁,一直延伸到下颚处,让一张英挺的面庞平添几分狰狞。
齐椽打开箱子,露出里面金灿灿的金锭,道:“梁掌柜,三百两黄金都在这里了,你点一下数……”
梁行笑得合不拢嘴,又道:“齐二公子,我这里还有顾恺之的美人图,还有新得的《熹平石经》的碑拓,您要不要再品鉴品鉴?”
齐椽赞许道:“如此甚好。”
正说话间,一位齐家信使急匆匆上楼道:“二公子,家主有急信来,命公子尽快赶回金陵。”他从袖中取出一封信,双手奉上。
齐椽接过一看,脸色骤变,他转头望向梁掌柜,平静道:“梁掌柜,家中有事,我需立刻赶回金陵。这《述行赋》我就先带走了,其他的东西梁掌柜先替我留着,我下次来时再看。”
梁行连声应道:“使得使得。”他亲自将齐椽送下楼,目送齐氏车马离开,才返回店中。
二楼轩室之中,方才齐椽坐的地方站着一位身形高大、眉眼冷肃的青年男子。
梁行慌忙屈膝行礼:“小人见过世子。”
来人正是如今的豫章王世子萧旷,他看着地上的箱子,问道:“东西出手了?”
梁行回道:“是。齐二公子先付了三百两黄金,剩下的两百两要三个月之后再给。以江左齐氏的家声,想必齐二公子不至于赖账。”
萧旷轻笑一声:“以前自是不会,现在怕是难说了。不过就算是三百两出手,也不算亏,这些黄金本世子今日就提走了。剩下的两百金若是到了,梁掌柜派人知会我一声就行。”
“是。”
萧旷唤来两名亲卫,将木箱抬上马车。正要下楼,梁行在身后唤道:“世子——”
萧旷回身,挑眉问道:“梁掌柜还有事?”
梁行目光闪烁,低声道:“这几年齐二公子在小店买走不少古玩字画,前前后后花了数万两黄金。只是这些物件大多来自北方,可咱们豫章与北地素无往来……”
“这些东西都是我一位朋友的,本世子只是代为出手……”萧旷的眼神冷了下来:“梁掌柜,你也是这一行的老人了,应该知道,有些事不要随便打听。”
梁掌柜垂下头,“小人知罪,再不敢多嘴了。”
***
暮色渐染,江上烟波轻漾,几只水鸟掠过江岸,荻花瑟瑟飘摇。
江边码头上,泊着一艘巨大的楼船,挑工们正将一箱一箱的货物搬上大船,堆放在货舱之中。
一辆青帷马车自城中疾驰而至,停在岸边。萧旷掀帘下车,两名侍从抬着一口朱漆木箱紧随其后,踏过跳板登上大船。
一名管事模样的人迎了上来,恭敬行礼:“世子这边请,女公子已恭候多时。”
萧旷随管事穿过底舱,登上二层甲板。但见船头立着一名白衣女子,正倚着雕花木栏远眺。远处江天一色,残阳将水面染成金红。江风拂来,吹动她的素色披帛,腰间垂下的青色绦带随风拂动,更显绰约纤美的身姿。
听到脚步声,女子回过头来,敛衽为礼:“碧棠见过世子。”她的脸庞笼在暮霭里,眉梢眼角似蒙着一层薄冰,愈发显得清冷淡雅。
萧旷的呼吸顿时慢了一拍。
他每次见到这位宋家的女公子时,总难掩心中激荡。
“世子请坐。”宋碧棠声音泠泠,像浸过寒泉的玉石,“碧棠这次从北地带回一些雪芽,正好烹来待客。”
萧旷这才注意到她身后的湘妃竹几上,红泥火炉上水汤翻涌。宋碧棠在主位坐下,抬手示意客座。萧旷命侍从放下木箱,在对面落座。宋碧棠玉手执壶,将碧色茶汤倾入杯中,微笑道:“看世子神色,想必这次的事情还算顺利?”
萧旷眉角上扬,“幸不辱命,那卷《述行赋》我已经以五百金的价格出手。不过齐二公子这次来江州仅仅带来三百金,剩下的两百金,留下欠条,说是三个月后再付。”
宋碧棠轻抿茶汤,掩唇一笑:“齐二公子竟也有捉襟见肘之时,看来齐氏如今的财政不容乐观。”
“齐家就算有万贯家私,也禁不住齐二公子这般一掷千金。”萧旷端起茶盏,饮了一口,说道:“我有一事不明,古玩字画,向无定价,价值多少,全凭双方心意。齐二公子每年在藏珍阁花费数千金,却少与梁掌柜议价。再者,一般藏家,就算买下些字画古籍,赏玩一段时日之后,便会出卖换新。只有极心爱、极贵重的才会留作传家之物。这齐二公子却如饕餮一般,只进不出,收藏如此多的名家手迹,这是为何?”
“世子不了解齐二公子。齐椽出身世家,书画双绝,自负天下第一风雅之人。在他眼中,旁人皆是俗物,怎配染指古籍真迹?所以凡入眼之物,都欲尽收囊中,以免明珠蒙尘。既然他以风雅自诩,所藏之物自然也应当身价非凡。若定价低廉,反而会被疑为赝品。市井商贾的锱铢必较,又岂会出现在身为‘名士’的齐二公子身上?”
宋碧棠莞尔一笑:“说起来,碧棠还真要谢齐二公子慷慨解囊。若非他一掷千金,庐江城恐难在七年间尽复旧观,兄长在北方的战事也未必如此顺利。”她抬眸望向萧旷,一双清眸如寒潭映月,“更要谢世子暗中周全,才让齐椽未生疑窦……”
萧旷微微欠身,含笑道:“哪里。这几年,女公子也襄助豫章王府不少。若是没有女公子提供的商船图纸,如今我豫章王府的商船又岂会通达四海,江州城焉能有如今的繁荣?”
正说话间,宋家管事走上甲板,禀道:“女公子,此番我们采买的货物已经全部装船,船工们问何时启程。”
宋碧棠轻声道:“你去吩咐他们准备一下,一个时辰之后启程开船。”
“是。”管事领命而去。
萧旷眉峰轻蹙,面露讶然之色,“从前女公子来江州总要盘桓一两日,怎么这次急着回去?”
宋碧棠轻轻叹了一声:“家兄受封大将军,现驻金陵,舍弟陆丰率军镇守徐州。碧棠坐镇庐江,居中策应,不敢离家太久,今晚就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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