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春时节,细雨绵绵。
面色惨白的妇人发指眦裂地侧身坐在床榻上,嶙峋指节堪堪指向床榻一侧跪着的少女,几缕碎发随着她的动作凌乱地遮挡于额前。
茶盏忽而从床榻处掷出,在面前少女身侧碎成零星。滚烫茶水溅上手背惊起刺痛感,少女却似浑然未觉般垂眸颔首敛声跪着。
“我恨不得……从未生过你!”
久病之中妇人嘶哑的声音里带了几分怒意,闻言少女怔愣片刻方才微微抬眸,带着疑惑不解的眼神对上榻上妇人的目光。
您究竟为何如此对我?
然少女只是嘴唇微动,最终也未曾开口。
又一次噩梦惊醒,冉景姝额头渗出涔涔细汗,有惊堂风掠过,床前烛火摇曳明灭不定。冉景姝坐起身来,开口唤人时嗓音带了几分喑哑:“青攸?”
见未曾得到答复,冉景姝掀开被褥翻身下床朝堂外看去。只见外间窗扇大敞,她快走几步试图合上窗叶,却见床头惊烛忽而熄灭,屋室之内刹那浸入漆黑。
浓重夜色中冉景姝止住动作,双手指节下意识紧紧交握。她长呼一口气,再开口时带了些颤音:“青攸!”
侍女青攸的声音隐隐绰绰传来,她披了件外衫手执脂烛,提起裙摆匆匆向冉景姝的房间跑来,以掌风推开冉景姝房门:“小君,出了何事?”
脂烛燃起莹莹微光,青攸一进门只见少女散发静立于窗前。唇色苍白如纸,眼神里带了几分惊惧,连修长白净的手指也绞得死紧。
青攸自幼被贱卖至司马府,一路坎坷之人最能察言观色,猜出冉景姝大概是有些怕黑。青攸疾步行至烛火旁,袖中掏出火折子将房中烛火一一点燃,这才温声上前对这位刚入府的少女开口道:“小君莫怕,只是今夜风疾将油灯吹熄了。”
说罢便将手臂伸出,想要冉景姝搭着她的手腕回床边休息。
惊魂未定的冉景姝见状却顺势握上了青攸的手指,侍女温热的手掌传来阵阵热意,冉景姝缓过神来缄默地跟在她身后,眸光流转间又变得恹恹无神。
“多谢。”冉景姝躺在床上,看着一侧正在为她整理床纱的青攸温声开口道。
青攸本是司马府主母身侧的贴身侍女,得主母指派看顾冉景姝。又知这司马府长女虽身份尊贵却未得几日好时光,尚在娘胎便随其生母三夫人去平京偏宅养病。月前三夫人胥漪殁了,这才将这不过二八之年的少女接回司马府。因而冉景姝虽有司马府长女之名,在这偌大的府中连个亲近之人都不曾有。
二人相处已有几日,这女公子虽寡言少语,待人却是真诚敦厚的。思及此处,青攸心头不免怜惜,她倾身为冉景姝掖了掖被角温声宽慰:“小君莫要忧惧,奴已将房中油灯悉数燃起。奴这便在外间卧榻侯着,待您睡了奴再离开。”
“好。”
冉景姝闻言温顺地阖上眸子。
听着青攸脚步声渐远,冉景姝缓缓睁开双眼,怔怔目光望向手背,烛火映衬下那用来弹琴读书的手白皙洁净,并无半分伤痕。可手背那滚烫的触感又如此真实,真切到她无法忽视心头涌起的无措。
冉景姝已经回到司马府半月有余,冉府主母将后院中的倚竹园分给她。银钱珍器、珠宝玉石更是送了不少,又为她指派了四五个仆从侍女,其中就包括常年跟在主母身边的侍女青攸,冉景姝不是不明白主母这是在向她示好。
主母待人宽厚,司马府中的大小事宜通常都会经她之手。冉景姝去往平京十六年,主母每半年都会往平京偏宅送月银以供冉景姝母女二人日常生计。按理说,景姝与母亲二人常居平京是该关系亲厚才对,但景姝与母亲的关系其实并不亲密。
夜色渐深,窗外淅淅沥沥传来雨声。
冉景姝翻了个身,试图挪开薄枕睡得安稳些,岂料手指却在枕下触到了不该于床榻之上出现的东西。
那触感似乎是一封信。
冉景姝收回指节心头微动,再次翻过身躺平。她暗自思量着这封信会是什么时候出现在她枕下的,她睡前绝没有这样一封信。青攸那时替她掖了被角,会是她吗?还是说……方才在室内陷入一片漆黑后,有人悄无声息地来过她的房间,甚至毫无忌惮地当着她的面将薄信放在她的枕下。
就在此时,房门被人轻轻扣上的声响传来,是青攸离开了。
冉景姝连忙翻身坐了起来,她抽出枕下那封信,信笺带着雾蒙蒙的潮意。信封上的字迹让她有片刻恍神,只是力透纸背的几个字。
「景姝收」
冉景姝翻来覆去久久望着那五个字。她自幼由母亲教养长大,母亲虽不喜她,但琴棋书画皆是自母亲处习来,绝无可能认错,那就是母亲的字迹。
冉景姝已经不再思量这封信是如何来到她身边的,只是内心迫切探求着,想要看看母亲到底给她留了什么。
她迫不及待地拆开信件,封口处被她草草撕开。信封之中只一张单薄信纸,铺陈开来并无太多字迹。写着一句没头没尾的话,就像母亲这个人给她的感觉一样,淡漠疏离。
「诛敌无方,灭己求存。」
景姝久久望着那八个字,反复在嘴边过了好几遍,直到最后薄唇微颤,热泪夺眶而下。
“我恨不得……从未生过你。”
“灭己求存。”
拆信前冉景姝只当这是母亲绝笔遗书,以为她会向自己解释这么多年对她的冷淡疏离不过是性格使然,母亲只是嘴硬心软罢了
那时与母亲的最后一面,她垂眸一言不发,母亲茶盏的滚烫热意溅上手背,她不明白,为何素来淡漠的母亲会突然如此对待她?
此刻却明白了,母亲或许并不爱她,甚至恨自己,冉景姝想。“诛敌无方”何为敌?谁是敌?与她相处日久却在临死之际对她恶语相向,那时母亲滔天恨意翻涌而上,她应当是对自己恨之入骨,所以才会在离世之前对她说那样的话,恨不得从未生过她。
她不理解这恨意从何而来,却再也无从知晓原因。
向来擅长压抑忍耐的冉景姝,此刻却再也无法忍受心头传来痛意,禁不住泪流满面。
零落雨声渐歇,屋中人长夜无眠。
雾霭晨光渐起,房门被人轻轻叩响。
“小君可醒了?今日有客来访,午后邀公子们一同出游赴宴,主母请小君同往,还望小君穿得正式些。”
“知道了。”冉景姝坐在床侧,轻声回话,闻言侍女脚步声渐远。
不多时,青攸前来欲为冉景姝施妆,却见冉景姝已然衣着齐整地做好了准备。冉景姝穿了件正青云雷纹交领右衽短衣,下身着玄色及地长裙,以法翠丝绸做束带,腰间配单组玉璜玉璧为禁步。垂鬟以玉饰固定,额前一抹花钿与她略显张扬的容貌相得益彰。
“我们走吧。”
“诺,小君。”青攸跟在冉景姝身后,暗自在心中感叹,女公子虽未在京城长大,却仍有一番清雅气质。
与京中世家同游,无疑宴乐二字。此次出行最关键的是赴王姬晋恣之宴。
画舫游船,是王姬晋恣为常居赵国近日才返燕的公子夏置办的迎客夜宴。
“公子夏名晋夏,字长嬴。王姬之子,十三岁为维系燕赵两国之好赴赵定居,如今已然七年有余。赵国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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