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清梧早早起来收拾床褥——这些通通需要藏起来。
榻上一扫而空,没有任何人睡过的痕迹。他想了想,又放两个大肚窄口花瓶上去欲盖弥彰,显得这里昨晚无人踏足。
而后顿了顿,轻手轻脚进里间,山君果然没有醒。但床边绘着钟馗除妖的青瓷灯确实快要灭了。
他赶紧又蹑手蹑脚过去重新换了一根红烛。
山君睡觉,需要留灯。
灯一黑,她便好像在睡梦里也察觉一般,能瞬间惊恐得坐起来。
他昨晚就见了一次,便吓得他几乎连滚带爬一般下床去重新点灯。等她再次迷迷糊糊睡着之后,他才又回到榻上眯了一会。
郁清梧昨晚统共也只睡了一个时辰不到。
好在今日休沐,他可以再睡会。
他蹑手蹑脚又要去外间。兰山君却睁开了眼睛。第一眼,便瞧见他一双赤足轻轻踩在地上要离开。
她怔怔出神一瞬,才记起自己昨日嫁给了郁清梧。
这里是她和郁清梧的新家。
他们住在一间屋子里。
她睡里间的床,他睡外间的榻。
兰山君裹着被子坐起来,看他做贼一般的身影笑了笑,“郁清梧。
郁清梧懊恼的转身,“我吵醒你了。
也曾犹豫要不要进来,但他又怕灯断了火,她要被噩梦缠上。
兰山君便想起他昨晚也是这般急得连鞋也没有穿,赤足进来点的灯。
但她因是睡得太深,又或者是昨日太累,竟然又在他的细声宽慰里很快睡了过去。
若不是现在看着他,她会以为昨晚他伴随着烛灯出现是个梦。
她笑着道:“昨晚多谢你了。
郁清梧声音柔和:“夫妻之间,这是应该的。
他撩起帘子背着她道:“山君,我出去,你先换衣裳。
但等了等,他又道:“我也去换衣裳。
兰山君嗯了一声,“你没说换好之前,我不会出去的。
郁清梧便又懊恼了一番——他不是这个意思。
他不是怕自己被看。
他是怕她看见自己。
可这两句话似乎又是一个意思,他深吸一口气,索性不解释了,只能闷头出去。
在这一刻,他才发觉自己的口舌跟皮相一样不值钱。
他只好手忙脚乱穿好了衣裳,努力平心静气,等里头轻轻喊了一声“郁清梧后才进去。
假夫妻,要做的事情还挺多。
他这个人心细得很,自然想得也多。先跟兰山君道:“外头的榻我整理好了。”
这才又盯着床上的被子看,一本正经的道:“钱妈妈火眼金睛,应要乱一点才好。”
兰山君一愣,倒是被说得有些不知如何答。半晌才点了点头,“是。”
郁清梧便把被子揉了好几把,直到乱糟糟的才满意。
兰山君躲出去了——再是觉得他人好,但却在这一刻突然意识到他确实是个男人。
虽不涉及风月,但一男一女谈这般的事情总是不好的。
她的脸皮还没有修炼到这等的地步。
她等了一会,才等到他出来。她不免朝里头看了一眼,倒是布置得不错,他还扔了一件自己的衣服在床上,半藏半露在被子里,像是那么回事。
但……他可能不懂真的圆房会发生什么。
她便慢了一步,从箱笼里面取出一把匕首,捞起袖子,朝着自己的胳膊就要割下去,郁清梧立时吓得脸色惨白,等反应过来时,手已经急急过去拦住了刀,若不是兰山君刀停得快,他这双手就别想要完好无损了。
兰山君解释:“我只是割破一点皮,得点血罢了。”
郁清梧一身冷汗,沉声道:“做什么要这样?”
兰山君却稀奇起来,“你真不知道?”
郁清梧这时也明白自己刚刚可能做了一件傻事,却不敢露怯,他囫囵道:“再怎么样,也不能割你的手。”
兰山君就笑起来,想了想道:“那就算了吧,咱们家也没人来查元帕。”
郁清梧呆愣愣好一会儿才算是想明白了。
他虽未经过人事,但也听过荤话,看过钱妈妈给的书,大概知道些东西。
他方才是没想起来。
再是心细,对自己未解的事情还是容易漏掉的。
他脸色涨红起来,又不好叫山君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懂,只能道:“对,我就是这个意思,根本没必要。”
兰山君就把匕首放回去,让外头的小丫鬟进来收拾屋子。
郁清梧跟着出去,深觉自己恐在山君眼里丢了脸。
他这时候才苦涩的回过味,知晓在一段假的姻缘里,动心的那个要时时刻刻演戏。
想要维持体面,委实不是一件轻巧的事情。至少远比他想的要难。
但好在两人其他是假的,能吃到一块去是真的。
这实在是太好了,他的口舌又伶俐起来,将一盘清酿豆腐说得头头是道,听得兰山君最后笑着道:“
不曾想,你在吃上倒是有如此多的见解。”
郁清梧:“……”
他其实并不是想要她觉得自己爱吃。
他失悔得一早上没说话。
兰山君却没有发觉。他这个人,因着神情一向温和,又特意隐瞒了自己的心绪,便在她看来,他吃完饭后是沉思去了。
他们两个心事都多,她是能理解的。便不好打扰,只去外头看园子。
钱妈妈忙活完了过来道喜时还笑道:“园子大得很呢,除去养花,定然是要种些菜的,你们预备种些什么啊?”
郁清梧看向兰山君,“钱妈妈喜欢吃豆角,你喜欢吃荠菜,不若就先种这两样试试土吧?”
兰山君没什么可推却的:“便连你喜欢吃的豌豆也种上试试吧。”
郁清梧嘴角扬起笑意,“好啊。”
她一句话,便让一早上的闷气都消散了去。
他好兴致的问,“山君,你待会可要做什么?”
兰山君:“要把书房收拾出来。”
她跟郁清梧各有一个书房。她的在东,郁清梧的在西。两间书房相距不远,中间只隔着一个小池塘,池塘上还有一架拱桥可以相通。
这是郁清梧最喜欢的地方。他还特意在相对的墙上叫人凿开了两扇大大的窗户,只要打开窗户,便能看见对面的人。
兰山君也觉得好,她道:“等以后有什么事情,便也不用特意跑一趟了,只要打开窗户,便能说话。”
郁清梧:那拱桥难道就闲置了么?
他只好迂回道:“我耳朵不太好。”
兰山君迟疑问,“是么?”
郁清梧温润出声,“有时候会不好。我还是过来吧,免得你开口说话坏了嗓子。”
兰山君不解,却也没有多问,“好。”
她说,“若是听不见的时候,便过来吧。”
她去收拾书房了,他站在一边看,却好像什么也帮不上,他只好苦中作乐:他这一身,好似到了山君面前,事事不好——口舌不利,鼻子不灵,耳朵不好,皮相不诱。
好在双眼两君利索得很,懂得看人脸色,尚有价值,便识相的道:“山君,那你收拾书吧,我也去收拾书房。”
兰山君闻言,从拥有一个书房里欢喜里回神,将手里拿的书放在书架上,道:“郁清梧,你高,先帮我把刀挂上来再走吧?”
未曾想到个子高竟然也能得到赏识,郁清梧连忙过去拿刀。
刀有三把。她家先生给的戒刀,寿老夫人给的蜀刀
,他给的云州刀。
他欢喜问,“挂在哪里?
兰山君:“柱子上。
郁清梧挂了上去,一转身,便见山君已经从书架边过来了,她站在他的身边,抬头看那三把刀露出欢喜的笑。
郁清梧就跟着笑了起来,“你笑什么呢?
兰山君便看看他,再看看刀,感喟道:“抬头见喜,怎能不笑呢?
郁清梧一双眸子清亮起来,直到出门的时候还两眼弯弯。
钱妈妈扛着锄头从前头过瞧见了,啧啧称奇,“看看这不值钱的模样,定然又被一句话哄住了。
她老人家眼睛最利,早看出他和山君昨天晚上的不对劲。但孩子们不说,她就当自己是个睁眼瞎。
不聋不瞎不哑巴,可当不好一个好家翁。
钱妈妈摇摇头,继续扛着锄头回去。
她和赵妈妈等人也有自己的院子。钱妈妈的院子里头本还有假山,却被她统统扔去了赵秦两位妈妈的院子里——她只想种地。
菜地当然是越多越好。假山能吃吗?不能。
不能吃的都可以挪出去。一旦被关,被围,菜地是最后的希望。
赵妈妈本想跟着一块种地的,却被兰山君拦住了,道:“你不是喜欢牡丹么?便种牡丹吧。
赵妈妈欢喜的哎了一声。她本也是想捧着钱妈妈。
但她还是去帮着钱妈妈种菜,道:“咱们家夫人良善得很,在嫁过来之前,还问我们要不要放出去呢。
但她们谁也不愿意走。
走能走到哪里去呢?
赵妈妈和秦妈妈是家生子,一辈子都在镇国公府,春夏秋冬四个虽然是买来的,但从小就被买了,早忘记了自家在哪里。
主家好,眼看着就是大好的日子,傻了才会求着出去。
何况秦妈妈算盘好,不苟言笑,是做掌柜的料子,姑娘就让她出去管账了,荣光得很。
她跟钱妈妈道:“我家那口子管着马房,如今跟着主家一块出门,外头人也高看他一眼。
赵妈妈主动说这些,钱妈妈就好奇的打听起镇国公府的事情,“这次咱们两府成婚,也没瞧见镇国公和老镇国公——他们真不关心世俗啦?
赵妈妈点头,“真不关心。
反正这么多年了,也没见回来几次。
她想了想,还是低声道:“外头都说他们是为着战死的战士们祈福的,我倒是觉得他们是害怕冤魂缠上,去求三清保命了。反正我瞧着老夫人刚开始慌乱得很,
天天在屋子里磕头呢,求佛祖保佑,不要来索命。
钱妈妈挖地的手一顿,而后点头:“我也这么想——那么多兵啊,打两个蜀州也行了,他们却将人都战死,听闻连尸体都埋在了坑里,一个都没有带回来过。
当年群臣激愤,势要他们砍头,但皇帝却还是保住了他们。
钱妈妈:“这种人,陛下怎么就留着呢?
赵妈妈可不懂这些,她道:“哎,所以他们就一直躲着。这才说不关心世俗。
卖了老主家几句话,赵妈妈跟钱妈妈的关系便显而易见的更亲近了。两人商量着是在前头种豆角还是后头种。等中午吃饭的时候,又一起骂老夫人实在是太过分了。
赵妈妈:“就那么压着我们姑娘……压着夫人要跪下去,幸而夫人腰背直挺挺,否则要受欺负的。
钱妈妈听得一筷子下去戳中一截玉米,玉米梗戳穿一个洞被她提起来啃:“这个老娘们!别犯我手里!
赵妈妈从王奎掉粪坑的时候就佩服起钱妈妈的。奴婢做到钱妈妈这个份上,简直是光宗耀祖。她眉开眼笑,一味的奉承,“我还有的跟您学呢。
往后都是一家人了,钱妈妈很是大方,“你有什么不懂的就问我。
但郁清梧却最先向赵妈妈取经。
他问,“是每晚都要点灯吗?
赵妈妈斟酌,“是。
郁清梧:“是来洛阳之后才有的,还是一来洛阳就有的。
这里面的时间就有的说道了。
赵妈妈不敢说谎,再次斟酌了一会,道:“是第一日来洛阳就点的灯。
郁清梧:“夜夜噩梦?
赵妈妈连忙道:“现在好多了,之前是夜夜都噩梦的。
郁清梧:“此事万不可说出去。
赵妈妈赶紧点了点头,“不敢说的。
等她出去之后,郁清梧写着山君与年岁不符的纸上,又添了一个字。
灯。
为什么是灯呢?
他自然而然想起了点天光三个字。
这是山君之前问的。
他坐在椅子上沉思,揣测来,揣测去,都不敢直接打开窗户问她点天光三个字……她可曾碰见过。
不然,怎么会有这般的反应?
但仔细想想,推敲来推敲去,都是不可能的事情。
她在洛阳的每一日他都曾知晓,她在洛阳也是有迹可循,不应该遭受这般的事情。
那是其他人?
最可能
的就是段伯颜。
但段伯颜……也不曾应该有。
他的一生也是有迹可循的。
郁清梧皱眉,怎么解也解不开这个谜。他提笔,在纸上写下点天光,齐王,段伯颜三个名字。
而后顿了顿,又将宋知味加了上去。
山君恨宋知味。这也是他不太能理解的事情。
从正午到黄昏,他一直坐在椅子上思虑此事,却还是没有谜底。他叹气,起身开窗,正好瞧见对面的山君靠着窗坐,手里端着一个瓷碗在给底下的胖鱼撒鱼食吃。
瞧见他开窗,她笑起来,道了一句:“你收拾完了?
郁清梧:“收拾好了。
她就笑着道:“不是听得见吗?
郁清梧做出空耳状逗她:“什么?
兰山君笑得越发欢快。
郁清梧便想,无论从前她发生过什么,无论她从前是因着什么害怕黑暗,他都可以用一生去愈合
他这一生,除了要匡扶天下,似乎又多了一件让他欢喜至极的事情。
总有一日,山君不用在黑夜里点灯,也不用再做噩梦。
他喊了一声,“山君。
兰山君:“嗯?
郁清梧:“我这里有博戏。
兰山君好奇,“什么博戏?
郁清梧:“升官图,骨牌,叶子戏,弹棋,我都有。
他问:“你要不要玩?
兰山君今日心情好,莞尔道:“也行。
郁清梧就带着东西过去了。
他出门绕去后门上拱桥,踩着拱桥行至桥尾,弯腰进了屋。
兰山君正在收拾书案,郁清梧瞧了一眼,似乎是一本札记。
他好奇问,“你也喜欢写札记?
兰山君点头,“喜欢。
郁清梧放下东西,“好巧,我也喜欢。
他说,“我从六岁就开始写了。
其实很少有人喜欢写札记。他问,“你怎么会喜欢呢?
兰山君挑了升官图来玩,闻言回道:“是……见过一位故人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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