狭雾山的清晨来得格外早。
当第一缕晨光还没有翻过东边的山脊,林间的雾气还在沉睡时,木屋的门就被‘咯吱——’一声拉开了。
鳞泷左近次站在门口,光从他的身后照射进屋内,天狗面具在灰蒙蒙的晨光中显得格外肃穆。
他还没说话说话,只需要轻轻敲击门框,屋里两个少年就会像弹簧一样从被褥里弹起来。
在富冈兄弟和好的当天晚上,锖兔就借着要和义勇科普一下呼吸法训练相关知识为由留在了兄弟俩的房间内睡。
而现在富冈义勇正式成为了鳞泷左近次的第二个弟子,锖兔的师弟。
“从今天起,你的生命将不再只属于自己。”鳞泷在晨雾中对眼睛亮亮的、有些兴奋地义勇说,声音透过面具传来,带着金属般的质感,“它属于被你姐姐保护下来的这条命,属于未来可能被你保护的人。所以,我要你拼尽全力地活着,拼尽全力地变强。”
义勇跪在因露水雾气而变得潮湿的泥地上,深深俯首:“是。”
锖兔站在一旁,难得地收起了平日里的随性,表情郑重。
他知道这个仪式意味着什么——从今往后,这个蓝眼睛的、总是有些怯生生的同龄人,将和他走上同一条路。
一条用刀剑开辟、用鲜血浇灌、不知终点在何方的路。
训练从最基本的开始。
首先就是呼吸。
不是普通的呼吸,而是要将空气深深吸入肺腑最深处,让氧气灌注每一寸肌肉,每一根血管,再以特定的节奏缓缓呼出。
鳞泷称之为“全集中呼吸”,是使用呼吸法的基础,也是强化体能的根本。
“呼吸是生命之源。”鳞泷站在两个少年面前,晨光终于翻过山脊,照亮他白色的发梢,“但大多数人的呼吸浅薄而缓慢短促。你们要学习的,是如何在战斗中依然保持深长的呼吸,如何让每一次吸气都为接下来的动作积蓄力量,每一次呼气都带走疲劳和杂念,激活身体中的每一个细胞。”
义勇盘腿坐着,努力按照鳞泷的指示调整呼吸。
起初还好,但不过一刻钟,他就感到头晕目眩,肺部像被什么东西攥紧了一样难受。
“咳、咳咳——”他很快就坚持不住大喘一口气,忍不住弯下腰咳嗽起来。
“继续。”鳞泷师傅的声音没有波澜,“直到身体记住这个节奏。”天狗面具在此刻严肃的可怕,让小少年下意识地照做。
锖兔在一旁闭目静坐,呼吸平稳悠长。
他已经练习了半年多,早已过了最开始比较艰难的阶段。
鳞泷师傅让他陪着义勇重新打基础——“最基础的,往往是最重要的。温故而知新。”但相对应的,对他的要求也拔高了不少,不允许他的“全集中呼吸”在这段时间中有间断。
太阳完全升起时,呼吸训练结束,真正的体能训练才开始。
第一项体能训练是跑步。
不是普通的跑步,是沿着狭雾山崎岖的山路奔跑,越过溪流,爬过陡坡,在湿滑的岩石间寻找落脚点。
鳞泷先生先是要求他们全速跑到山顶。
老人是退役水柱,虽然年纪大了,但体能耐力有所下降,但速度依旧比锖兔义勇两个小孩快得多,很快就消失在了两人的视线中。
因为师傅要求的是全速前进,所以锖兔并没有等义勇,而是先他一步快速上山,而刚刚开始训练的义勇只能拼尽全力的往上顶跑,最后抵达时已经累得满脸通红上期不接下了。
但紧接着,鳞泷又要求他们在早饭之前回到院子,回不去的话没有饭吃,然后老人又一眨眼就消失在了山雾中。
“小心了,下山那条路上会有很多机关,我和你的下山路线不一样,义勇你要自己小心。”锈色头发的少年对着同伴简单叮嘱了一下,在义勇点头后也迅速朝着另一个方向跑去,速度很快,呼吸也很均匀。
义勇现在还没有恢复体力,肺像是要炸开一样痛,腿也和灌铅了一样一停下就迈不动了。
但他不能一直停下,他必须要变强!
于是扎着小马尾揪揪的少年拍了拍自己还在还在发烫的脸,鼓足勇气向着山下冲去。
结果也相当的显而易见。
还没到路程的四分之一他就已经因为陷阱坑、石头偷袭、竹竿猛抽等一系列鳞泷先生的为难而鼻青脸肿了。
等到回到山下时时更是错过了午饭,差点连站都站不起来了。
等他推开门的时候,雪希哥正捧着一本书坐在窗下安静的看着,而锖兔则是在休息,一看他回来立刻抬头看向他,“感觉如何,是不是超级痛?”
一听到小伙伴的关心,义勇的眼泪就涌了出来,啪哒啪地的掉在地上。
“锖兔......雪希哥......好疼,训练好难......”
肉色头发的少年立刻凑了过去,但他并没有安慰正在抽泣的少年,而是很严肃地训斥道:“你不能一直这样软弱,敌人不会因为你的眼泪而放过你!”
“你已经走上这条路了,哪怕是哭泣痛苦,也绝对不可以停下。”
义勇低着头,努力的将眼眶里的泪水憋回去,他知道锖兔是在开导他,是他太懦弱了,什么都干不好。
他听到身前的师兄叹了口气,拉着他的手往榻榻米上走去,两个人面对着面坐下。
“我知道最开始修行时很不好受,听我说,你需要善用师傅交给我们的呼吸法,那不仅仅可以增强体质。”
“掌握呼吸节奏,将血液运输到淤青处,促进循环,加速伤口的恢复。”
义勇咬着牙点头,努力调整呼吸。
神奇的是,当他真的专注于呼吸节奏时,身体的疼痛似乎真的减轻了一些。
“感觉好些了就去厨房吃饭吧,鳞泷先生虽然严厉,但还是给你留了几个包子,去吃吧,一会还有训练呢。”
一旁的长发少年放下了书,对着还在饿肚子的义勇微微一笑。
小家伙点点头就去觅食了。
......
但这其实还只是开始。
跑步结束后是力量训练。
用竹筒从山涧打水,往返数十趟;用粗麻绳拖拽沉重的圆木;徒手攀爬陡峭的岩壁。
每一项都让义勇濒临极限。
而最难的,是抗击打训练。
“鬼不会对你们手下留情。”鳞泷说这话时,手中的竹刀已经挥出,“所以你们要学会在受伤的情况下继续战斗。”
竹刀击打在义勇的手臂、肩膀、后背,起初只是疼痛,但随着次数增多,疼痛开始深入骨髓。
鳞泷左近次是实战经验丰富的剑士,熟知人体结构的他用竹刀打击少年身体时,每一下都直击要害。
义勇咬着牙不让自己叫出声,但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涌上来——不是想哭,是生理性的泪水,无法控制。
“防御。”鳞泷师傅的声音依然平静,“不是硬扛,是卸力。感受竹刀击打的方向,顺着那个方向移动,让力量从身体表面滑过去。”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义勇试着照做,但更多的时候,他还是只能硬扛。
一整个上午的训练结束时,刚刚休整好的身体上又新伤叠旧伤。
义勇浑身是泥,衣服被汗水浸透又沾上尘土,手臂和腿上布满了竹刀留下的红痕,有些地方已经开始发紫。
锖兔比他好一些,但也好不到哪里去。
额头上有一道明显的红肿,是躲避不及时被竹刀扫到的。
“去清洗一下,然后吃午饭。”鳞泷收起竹刀,“下午继续。”
两个少年互相搀扶着走向山涧。
冰凉的溪水冲刷着身上的伤口,义勇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习惯就好。”锖兔一边冲洗一边说,语气轻松得好像在说今天的天气,“师傅说了,疼痛是最好的老师。它告诉你哪里没做好,哪里需要加强。”
义勇低头清洗着手臂,又捧起清水拍在脸上洗掉咸咸的汗渍,听到锖兔说话后就转头去看,动作呆呆地,很可爱。
锖兔身上的伤不比他少,但那双眼睛依然明亮,没有一丝阴霾。
“锖兔……不觉得苦吗?”
“苦啊。”锖兔坦率地说,也捧起溪水洗了把脸,“但比起变成鬼的盘中餐,这点苦算什么呢?而且……”
他顿了顿,看向义勇,露出一个坚定的笑容:“我们变强一点,就能多保护一个人。这么一想,就不苦了。”
义勇怔怔地看着他。
那一刻,晨光穿过林间,照在锖兔湿漉漉的头发上,照在他脸上那道浅浅的伤疤上。义勇忽然明白,为什么鳞泷先生会说锖兔是个“天生就该握刀”的孩子。
因为他心里有一团火。
一团足以照亮黑暗,温暖他人的火。
锖兔身上有着可以令人信服的气息,总是会开导他、鼓励他、帮助他,就像光一样照在前方,让他能清晰的看到未来。
......
当义勇和锖兔在晨雾中挥汗如雨时,富冈雪希通常刚刚醒来。
他醒来时,木屋里通常只剩下鳞泷左近次一人。老人会在屋前的空地上进行自己的晨练——不是呼吸法或剑术,而是一种缓慢而流畅的体术动作,像舞蹈,又像某种仪式,看起来和太极有一定的相似,但更迅速。
雪希曾问过那是什么,鳞泷只说是“活动筋骨的老把式”。
富冈雪希会安静地看一会儿,然后开始准备早餐。
米是前一天晚上就泡好的,现在煮刚刚好;野菜是昨天在山里采的,新鲜翠绿。偶尔会有从集市换来的干货——香菇、海带、小鱼干。
雪希的厨艺说不上多精湛,但他是精通药膳调补的医师,懂得如何搭配食材,如何用简单的调味引出食物本真的味道。
最重要也是他最拿手的是药膳。
自从发现义勇和锖兔训练后总是带着一身伤,雪希就开始研究能促进恢复、强健体魄的药膳方子。
樱川爷爷留下的医书里有很多相关记载,但需要根据两个少年的具体情况调整。
“义勇年纪小,正在长身体,需要补气益血,但不能太燥热。”雪希一边切着山药一边自言自语,“锖兔身体更结实,训练量大,消耗多,需要健脾开胃,补充体力……”
灶火噼啪作响,药草和食材的香气渐渐弥漫开来。
鳞泷左近次结束晨练时,早餐通常已经准备好。
两人会安静地吃完,然后商量当天的安排。
“今天想去北坡看看。”雪希说,“上次在那里看到了疑似黄精的植株,但还没到采收期,现在应该差不多了。”
鳞泷点头:“北坡有处断崖,小心。”
“我会的。”
这样的对话几乎每天都会发生,富冈雪希已经习惯了和这位沉默寡言的老人相处——他不问多余的问题,不发表无谓的意见,只在需要时提供恰到好处的帮助。
其实鳞泷曾主动提出教雪希呼吸法。
那是在雪希来到狭雾山半个月后。
一天晚饭后,鳞泷罕见地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看着忙碌的少年说:“你的身体条件不算差,如果想学,我可以教你基础,也算是一个防身的手段。”
雪希正在收拾碗筷,闻言顿了顿,然后继续手中的动作,轻声说:“谢谢您的好意,但我……还是算了。”
“为什么?”
雪希把洗好的碗一只只擦干,排列整齐。
因为从小就留长发,十五岁的雪希已经有一头足以让贵女们都羡慕的及腰且柔顺的黑发,此时为了不弄脏头发将其在身后盘了个有些大的丸子。
他的罗列碗筷的动作很慢,像在整理思绪。
“首先,我十五岁了,身体基本定型,现在开始学,事倍功半。”他说,声音平静,“再者,我并没有那个意愿,剑术和水之呼吸是很美,但不是我想要走的路。”
他抬起头,看向鳞泷面具下的眼睛:“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我没有刻骨铭心的仇恨去支撑我完成那么艰苦的训练。”
屋子里安静下来,灶火的光芒在两人脸上跳动。
“仇恨不是唯一的原因。”鳞泷说。
“我知道。”雪希点头,“仇恨不是全部,就像锖兔,他的确恨着鬼,但他更是为了保护,是出于正义感。但我也……没有那种程度的正义感,我走不了那条路。”
他走到药柜前,拉开一个抽屉,里面整齐地摆放着各种药材。
“我看到义勇和锖兔受伤,会想怎么治好他们;听到鬼吃人的事,会想能不能从根源上阻止鬼的产生;甚至看到您……”他顿了顿,“看到您身上的旧伤,会想有没有办法缓解阴雨天时的疼痛。”
雪希转过身,目光清澈:“我的‘战斗’,可能就是这个样子的。用我知道的方式,在我能做到的范围内,减少一些痛苦,解决一些问题。很渺小,但……这是我选择的路。”
鳞泷沉默了很久。
灶火快要熄灭了,他往里添了根柴。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战场。”老人最终说,声音里有一丝难以察觉的叹息,“你能看清自己,这很好。”
那之后,鳞泷再也没有提过教雪希呼吸法的事,但他默许了富冈雪希在狭雾山的一切行动——采药、研究、做饭、治疗。
甚至,他开始主动提供帮助。
......
狭雾山是座宝藏。
这是雪希来到这里一个月后得出的结论。
这座被雾气笼罩的山,不仅地形复杂、适合训练,还生长着丰富的草药。
柴胡、桔梗、车前草、金银花……许多在平地带见或已经过度采摘的药材,在这里都能找到野生的、品质上乘的植株。
但采药并不容易。
有些草药长在陡峭的崖壁上,需要攀爬;有些藏在密林深处,容易迷路;还有些附近可能有毒蛇或野猪。
雪希虽然细心,但毕竟不是山里长大的孩子,对这些危险缺乏本能般的警觉,再加上身手真的不算好。
所以鳞泷总是陪着他。
起初雪希觉得不好意思——一位培育剑士的师傅,居然要陪着自己这个“闲人”满山跑,但鳞泷只是淡淡地说:“熟悉山里的每一寸土地,也是我的修行。”
于是每天上午,当义勇和锖兔在进行高强度的体能训练时,雪希和鳞泷就在山中行走。一个背着药篓,一个佩着刀;一个低头寻找植物,一个抬头警戒四周。奇怪的是,这样的组合竟然有种莫名的和谐。
鳞泷对草药的认识让雪希惊讶,老人不仅认识许多常见药材,还知道它们的生长习性、采收时节,甚至一些民间偏方。
“您学过医?”雪希忍不住问。
“没有专门学过。”鳞泷摘下一片叶子,放在鼻尖闻了闻,“但在山里待久了,受伤是常事。久而久之,就知道什么能止血,什么能消炎,什么有毒不能碰。”
他指着远处一丛开紫花的植物:“那个,鬼灯草,捣碎外敷能缓解肌肉酸痛。但内服有毒,会致幻。”
雪希认真记下。
樱川爷爷的医书里也有记载,但无论是画像还是介绍都模糊的很,也没有这么具体的实践经验。
“您懂得真多。”
“活得久罢了。”鳞泷的语气依然平淡,但雪希能感觉到,老人并不讨厌这样的交流。
......
除了采药,雪希另一个重要的“工作”是淘医书。
离狭雾山最近的集市在十几公里外,凭富冈雪希的体力根本走不到,但他又急需更多的医学资料——樱川爷爷留下的书虽然珍贵,但数量有限,而且偏重传统汉方。
他想了解更系统的解剖学、生理学知识,甚至想找找有没有关于“异常生物”或“特殊病症”的记载。
他把这个需求告诉了鳞泷。
“书?”老人想了想,“集市上确实有旧书店,但不一定有医书。”
“什么书都可以。”雪希说,“只要是和人体、疾病、草药相关的。哪怕是手抄本、残卷也行。”
鳞泷看着他急切的样子,点了点头:“下次去采购时,我留意。”
“采购?”
“总要买米、盐、布料。”鳞泷说,“以前都是我自己去,现在……”他看了看雪希,“既然你在,食材方面可以交给你决定。”
雪希眼睛一亮:“那我可以列单子吗?不只是食材,还有一些药材和……工具?”
“可以。”
于是,每隔十天半个月,鳞泷就会去一次集市。他会带着雪希列好的清单,还有两个少年训练需要的护具、绷带等物品。
回来时,除了大包小包的日用品,总会有几本旧书。
有时是完整的医书,有时是残缺的手抄本,有时甚至只是某个医生的笔记残页。
富冈雪希都如获至宝,一本本仔细阅读、整理、做笔记,像一块海绵一样吸收着触手所及的全部知识。
作为交换,雪希包揽了做饭和治疗的工作。
这对他来说不是负担,反而是一种……安宁。
在厨房里切菜、煮饭时,在山涧边清洗药材时,在灯下研读医书时,他会暂时忘记这个世界有鬼,有死亡,有那么多无法理解也无法解决的悲剧。
他只是个医者,或者想成为医者的人。
仅此而已。
每天黄昏,是狭雾山最热闹的时候。
义勇和锖兔结束训练回来时,通常都狼狈不堪。浑身是泥和汗,衣服被树枝刮破,脸上、手上、身上到处是擦伤和淤青,如果是实战对抗训练,还会多几处竹刀留下的红肿。
雪希通常会在门口等着他们。
看到两个少年的狼狈的样子,他总是先忍不住笑,然后又心疼地皱眉。
少年医师比两个孩子要高上一些,每到这时就会垂眸打量他们脸上的伤口,随后伸出手轻轻的触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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