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是新年里第一个月圆夜。
在这个本应完满的日子里,岭山剧社却猝不及防地出事了。
十五也是开学的前一天。肖静又约了沈桐秋去听戏,那天在半轮月茶室收的票总不好浪费了。家属票的待遇还是不一样,上有红色印章加盖,备注该票不限场次,来时提前致电即可。
沈桐秋也打算正好跟她说一下,咱俩不是那么合适,希望她早日找到真爱之类的。
进门处立着手写的水牌,今天晚上是全本《失·空·斩》,旁边跟的是许桥的名字。许桥工的是旦角,这回唱老生戏算是反串。想的是毕竟过节么,还是得使点不一样的。
服务员领着沈桐秋和肖静来到了二楼,在正对舞台的位置落座,两侧有镂空隔断,卷帘没有放下来。放眼望去,台下坐得很满当,年轻人也不少。
沈桐秋琢磨着说:“许桥是乾旦吧,竟然还唱得了诸葛亮。”
“啥玩意,钱……钱袋还是蛋?”肖静没听懂,撑着脸问。
沈桐秋放弃解释,说:“就钱袋吧,听着还挺吉利。”
文武场开始有了几声响动,但舞台厚重的红色幕布仍然紧闭,沈桐秋捂着碗热茶左右打量——
“哈喽弟弟,又见了。”隔壁座上的人冲他抬手打了个招呼。
陈钟坐在正说着话的谢玄旁边,只喝茶,不言语,连看都没看沈桐秋一眼。沈桐秋侧目望去,陈钟今天穿了件细针的高领灰色毛衫,料子看着很柔软,全靠着身型撑。
肖静抬头循声望去,见着陈钟还是怪心虚的,又回想起那天不小心泼他那一壶。
而沈桐秋回想的是他那天三番两次脱衣服的画面。幕布不知什么时候早已拉开,台上的赵云已经扎着靠率先亮相起霸,他赶忙把眼神收了回来。
“我说钟哥,你搞什么,”谢玄瞥了肖静一眼,小声问,“到底什么情况?”
总不能晚上睡一起,白天各玩各吧?这种玩法陈钟不可能让。
陈钟敷衍道:“再问就烦了。”
“行,你可真沉得住气。”谢玄真心地感叹道。
“挺能说,”陈钟指了指台上,“不然你上台讲?”
一会儿让不说话谢玄就能闷够呛,另外一个能说的陈岭还飞澳洲办事儿去了——他正忙着脱手在那边的餐厅,然后回国再另起炉灶。
谢玄也不爱听戏,纯是闲着没事跟着陈钟来的。
唉,偌大个市里,真是寂寞如雪。
沈桐秋余光总瞟向隔壁,看他人如其名地坐如钟。也正好,反正脑海里全是裸露的上身特写镜头,正不自在着呢。
“你脸红啥?”肖静盯着他问。
岭山剧社装修传统,以各类的红为主色调。灯光打下来也被染了颜色,落在沈桐秋的微微上扬的眼角,像是台上剧中人脸上的一抹飞红。
“精神焕发,”沈桐秋用手背蹭了蹭面颊,“一会很可能变黄,那就是天冷涂的蜡。好好听戏,别说小话。”
于是两边都安静了下来,而且剧场本身就有让人专注下来的能量。
《失·空·斩》这部剧目共分《失街亭》、《空城计》、《斩马谡》三折。
待演完《空城计》中观山景一场后,幕布再次合拢,台上也将再一次物换景移——城楼撤下,该四魏军、司马昭、司马师引司马懿上场。
但幕布却久久没有拉开。约摸等了十五分钟,算是中场休息也结束了,有些人已经开始坐不住了,台下开始骚动。还有个别好事的观众喊了句诸葛亮是不是睡着了,引起一阵笑声。
“我还以为进相声园子了。”谢玄觉得不太舒服,低声说了句。
沈桐秋先觉出了不太对,想过去让陈钟他们到后台看看。京剧是剧场的艺术,这一行除去上节目偶尔能录播,其余时候全在台上,出了什么事就得有什么样的应对。
他刚想起身,幕布复又拉开。但却变成了一人一桌,台上那人大褂也没穿,看着眼熟,像是刚才文武场的琴师。
这算怎么回事儿?
接着只见他醒目拍桌,清脆一声响,平了台下的窸窸窣窣且愈渐大声的讨论,接着说:“上回书说到,拒司马险弄空城计。我当然知道您列位刚才是用眼看耳听的,时代在进步,我们评书也跟着讲究创新……哎先别忙着交头接耳了,今天出了个大事儿,就这台上,出人命啦!”
台下马上静了,还有人追问是谁,到底怎么了。
他才说:“他啊,姓马——”
肖静听着怪害怕的,喊了句:“这人是唱戏的吗?”
“也算是吧,好家伙,直接被斩首了!”说书人顿了顿,“怎么杀的呢,您听我细细道来……”
这时候都听出来了,他说的就是《失·空·斩》最后一折《斩马谡》,但这看着明显是临场拉人救场的。
但好歹也算把场面稳下来了。
“你怎么啦?”肖静问道。
在一片热闹声中,她注意到沈桐秋端着茶盏手抖个不停。他将茶盏放回桌面上时,盏底直磕得当啷响。
此时沈桐秋后背僵硬,感觉耳边的声音很远,听不真切。他猛地起身,座椅腿和地面发出一阵急切、刺耳的摩擦声,接着他直接往楼梯口奔去。
“哎?”肖静都没反应过来,冲他背影喊,“你上哪儿去!”
许桥那头肯定是出了状况,陈钟和谢玄正下了楼往后台走,结果听得身后一阵闷响。陈钟回头看过去,只见沈桐秋直接跪着擦过了最后几节台阶,手扶着地面摔在楼梯口,应该是踩空了。
谢玄荒腔走板地哼了句诸葛亮的戏词:“为什么你犹疑不定,进退两难,为的是何情?”
并不贴切,但陈钟确实犯难了。但他还是走了过去,又弯下腰握了握沈桐秋的膝盖,问:“还能走么。”
沈桐秋没说话,只是被他一碰,就像是载了太多积雪而不堪重负的枝杈。正迎着阵不知哪儿来的风,扑簌簌地勉力抖落着。
“你先过去,”陈钟叹了口气,回头跟谢玄说,“有事给我电话。”
“得嘞。”谢玄很识趣。
但他进了后台却没找见人,只有一众演员沉默地对镜掭头卸妆,好似憋着火似的,一个个脸色都不大好看。谢玄问他们许桥人哪儿去了,刚才城楼上的小琴童认识他,招手示意他出门。
来到走廊上,还没掭头的小琴童瞪着眼睛跟他说:“许老板刚摔了,就当时在台上的几个人知道。哎,屋里那些正有怨呢,还以为他是有什么私人问题,许老板也不让说。”
开口后谢玄才从声音里听出来这是小雯,跟着许桥好些年,关系不错。
“我操,那他人呢?”谢玄没想到是这样的意外,怎么还演出生命危险来了。
“这我也不知道,他下来嘱咐两句就开车走了。”她絮絮叨叨地说着,“砌末不知道怎么坏了,其实要说是摔一下根本不至于,谁知赶上个寸劲儿,正好磕着脸了,划了好大一口子。我们这行的,破相了难能马上登台,观众光琢磨脸上那伤去了。”
谢玄道谢后便离开了岭山剧社,但琢磨不好这事到底该不该和陈岭说。主要是许桥那人天生的各色,不然也不能跟今晚似的说走就走。
估摸着他是不会主动开这个口,但自己这边要是报信了,许桥怕是又要不愿意;不跟陈岭说吧,回来知道了瞒而不报,还不得过来把自己手刃了?
思来想去,最两全的办法就是甩锅给陈钟,美其名曰毕竟亲兄弟。
谢玄本想给陈钟去个电话,但把车发动开后,他又把手机搁下了。刚才大灯蓦地将对面的梧桐树干打亮,谢玄才注意到树下站着俩人。
沈桐秋把手缩在袖口里扶着树干,而陈钟在一旁给他拍着背顺气儿。
靠,先不管到底是怎么个人物关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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