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舫行至湖心,一艘小船靠了过来。
许裘等在船头,瞧见来人只戴一顶斗笠,忙把伞偏过去,“秦大人,当心雨。”
舱内已摆上了一桌酒席,秦修远进去时,里面除了顾大人,还有一位他不认识的官员,穿墨绿滚边圆领襕衫,举止不羁,两人对饮正酣。
隔着一道珠帘,隐约可见其后舞女子翻飞的水袖。
秦修远停在门口,眉头皱了皱,正想寻借口离开,里间的人已看到他。
“秦推官,怎么不进?”
顾青川出声后,徐昌也看了过去,“这位就是秦推官?”
秦修远无法,迈步进了舱内,分别对他二人行礼。轮到墨绿襕衫的男子时,顾青川道:“这位是福建按察副使徐昌,赴任途径此地。”
“下官见过徐大人。”
“不必多礼。”徐昌起身去搀他,眯眼笑道:“我才从京里贬过来,今儿想着多个人喝酒,不请自来,秦推官莫要见怪。”
秦甫之从没与这样不正经的人打过交道,手足无措之下凛起一张脸,还是顾青川过来解了围,让他在对面落座。
不到半程,秦修远便起了身。他原以为叫自己过来是有正事交代,坐了半天,他们却只是喝酒叙旧。他向二人告辞,言语间难掩失望。
徐昌夹着一块鱼脍,诧异道:“你还没动两口,就不吃了?”
“我送送你。”顾青川放下酒盏,与他一道出门。
出了船舱,顾青川道:“宫里有位擅治腿脚经络的王太医,前些日子告老还乡回了江南。素闻令堂腿脚不便,久卧于床。我来时与他约好要来一趟杭州,如今人已到了。想请他为令堂看看,不知你近日家中方便否?”
秦修远与母亲感情至深,闻听此言,面上郁郁一扫而空,颤着胡须连声道:“自是方便,自是方便。”
又拱手朝顾青川作一长揖,“下官多谢大人!”
顾青川拍拍他的肩,“秦推官一片孝心感人至深,当初为母弃考一事我在京城亦有耳闻。”
这人年近三十才中举,并非是无才,他的文章犀利刻薄,早就出过几次风头。可偏偏几次秋闱,为了给病重的母亲侍疾错过了。
“大人这话卑职万不敢当,都是为人子女的本分罢了。”秦修远道:“家父早逝,家母将我一手带大,我做的不及她当年万一,还由此得了个虚名,更加惭愧了。”
顾青川笑笑,“秦推
官正是建功立业的年纪,却是耽误在了杭州城。若是令母的腿脚好些了,可想过调去别的地方?”
杭州城的官僚与豪族沆瀣一气,几乎沦为了他们的走卒,寻常人若是不肯同流合污,一辈子也别想往上挪一步。
秦修远明白这点的时候,不能说没有失望。此刻他心中震了一震,“大人这是何意?”
“福建淳丰有一位知县的缺,吏部正在挑人。沿海之地民风彪悍,那儿不比杭州城富庶,日子必定苦上许多,却也因此没有只手遮天的豪族,做事不用顾忌八方利益。你若是有意,子昌可将你为你写封举荐信。”
“这……”秦修远思量着,没有即刻应声。
“此事暂且不急,等太医看过令堂的腿再做决定。去不去都无妨。”顾青川缓声说道。
他抬了抬手,许裘上前递过一柄油纸伞,“这雨不知几时能停,秦大人莫淋湿了。”
回到船舱,徐昌正在大快朵颐,珠帘后步舞凌波的舞娘也被他叫了出来,水袖卷成两团,坐在他身旁,满脸怨气地剥蟹。
顾青川与徐昌自幼相识,同拜在恩师门下为学生,相交已有多年,对他这番行径见怪不怪。
“你若是喜欢,在杭州留几日,这些菜日日都往你住处送上一桌。”
“一顿吃饱足矣,过满则亏,该吃腻味了。”徐昌拿走舞娘剥好的一碟子蟹肉,叫人出去,继而说道:
“这秦推官可真是个难得的刚直之人,杭州府的知府下了马,眼看又有一场变动,他既肯认你,为何不在这儿就把他提拔了?”
顾青川向秦修远先时坐的地方看了眼,徐昌也看过去,不禁诧异挑眉。
当着他们二人的面,这人竟一点场面功夫不做,菜一口没动。
“此人太过迂直,留在杭州府平白浪费一个好差事。”顾青川望向窗外,淡声道:“不划算。”
徐昌拿着螃蟹一顿:“你说的也是。”
他叹气道:“退之啊退之,老师以前总说你看得长远,我那时不服,现下果然被贬了好几千里。今日一别,也不知再见会是几时。”
顾青川不理这茬:“叫船上给你备了两屉肥蟹,提了回去再吃。”
徐昌惊讶停箸,“外面还在下雨,你要赶我下船?”
顾青川:“我这是请,你若不想走,自去旁边的小舟待着。”
“也罢也罢,好歹听了一曲。”徐昌摇头,“雨后西湖,
雾气空濛,赏景乃是一绝。楼上琴声已歇,就不叨扰你与佳人相会。”
顾青川提着酒壶倒了一盏,并未出声否认。
徐昌见状,提了酒壶到他身边去,讶异道:“当真是新欢?三年前,姚家落魄至斯,你都能认下这门娃娃亲,我还以为你心中对姚家小姐有几分情谊。”
“父母之命罢了。”顾青川将杯中酒饮尽,并未过多解释。
徐昌走后,顾青川去了窗口吹风,又想起三年前的往事。
彼时他由老师推举进了刑部,仕途大好之际,皇帝听从徐重劝诱,欲要给他指派一门婚事来加以挟制。
恰逢这时杭州来信,说姚家小姐带着信物上了门,他便顺水推舟应下来,借此躲过赐婚。因着姚家式弱,不仅彻底打消了皇帝的疑心,还博了个仁义的好名声。
于他而言,不过是门互利的交换。
婚事讲求一个门当户对,顾青川从未想过真要让这样的岳家给自己拖后腿。
等风吹散了身上的酒气,他才踏上二楼,里间无有一点动静。
顾青川走进去,才见那丫头半倚着云屏睡了,她平素话不多,睡相亦是安稳恬静,鬓发微斜,香腮似雪,连着眼尾那颗妖冶的泪痣,也变得娇憨可爱起来。
顾青川不自觉倾身靠近,瞧见她眼下两弯浅浅的黛青,想来为着昨日之事,不曾好好歇息。
林瑜这一觉睡得极沉,连有人抚过她的脸都不曾察觉。
醒时船舱内已经暗了下去,身上盖了张薄毯,林瑜撑起半身,神思尚且处于混沌之中,眼神也是懵懵懂懂。
“醒了?”顾青川侧首。
她睡了近两个时辰,两腮都睡出红晕,总算是睁了眼。
男人的声音近在耳畔,林瑜猛地一个激灵,还未躲开,下颌先被温热的手掌托住,带着她转向窗边。
“看虹。”顾青川轻声提醒。
窗外雨不知几时停了,湖山过雨,残日烘云,栾霭浮浮,林翠铺湿。一道长虹亘天,影落湖波,天与地都融进了这一片水光湖色。
以前在古画上见到的风景,如今亲眼看见,才算真正意会其中妙处。
雨后的西湖,就连迎面拂来的清风也带着荷香。
林瑜一时看得痴了,美眸一眨也不眨,喃喃道:“好美。”
顾青川带她来,本想着一同游湖,现下好景在外,他却几次分神。
她说的不错,确然很美。
顾
青川定定看了她半晌问道:“姚家女知道你长什么样么?”
林瑜不着痕迹往旁侧挪了一点儿“小姐不知道。”
顾青川轻笑“也是她若知道你这般模样早该带你将杭州城都逛遍何至于三年了连西湖都没来过。”
林瑜确实没怎么出来过进国公府后她大半光阴都留在了自己那间下房与针线作陪。
可他说的并不全对这也是林瑜自己选的。三年里她一门心思想着赚钱攒钱即便有机会出门也会主动推了仍旧留在房中缝制荷包香囊又或是别人的新裙。
她要赎身自立门户开间小铺子。桩桩件件都得花钱。
人活一世图的是个自在她不愿总是在别人家的屋檐下低头逢迎。
这些事情旁边这位暮史朝经门庭显贵的总督大人大抵是不会懂的。
林瑜保持沉默只有一声没被忍住的叹息轻轻落下西湖。
鸦背斜阳渐染红桃花人面薄纱笼。
景色不知几时从窗外换到窗内顾青川心头意动抚上她的脸指腹贴着腮畔轻轻摩挲。
“旁的女子都爱画眉敷粉修饰容貌为着一点不足费上百般功夫。可你为何每日都要装成那般模样?”
林瑜看他一眼复垂下眸手心攥紧了裙摆。
“旁的女子有父母兄弟做靠自然要打扮得漂漂亮亮于人于己都能开心。可婢子一介贱民连身契都做不了主怎能只图眼前鲜亮?”
她抬头看他“快活这一时谁知以后招来的是福还是祸。”
“这话听着就酸了。”顾青川笑了声“你跟了爷还能有什么祸?”
“往后不许再往脸上涂那些记住了?”
林瑜将唇肉咬得生疼才没有动手只嗯一声。
她不好直接推开他乖巧地仰起脸眉心轻颦“大爷刚刚喝酒了么?”
“陪朋友喝了几盏。”顾青川松开她低头闻了回自己的衣袖“味道熏人?”
顾青川有轻微的洁癖气味亦不能忍上来之前他已在窗边吹过一遭听她说了后又觉得席间未散的酒味蟹味都附着在身上。
林瑜摇摇头抿起的唇角却是悄悄朝上弯了一下。
顾青川不常见她笑这般灵动调皮的笑更是第一回见不由失笑
口气像责怪人却是离开了榻离她远了好些
。
过得会儿有婢女提了食盒进来摆上满满一桌等林瑜用完了晚饭顾青川才吩咐画舫靠岸去。
天色已经暗了金乌西坠玉兔东升湖面浮起几颗星子被船桨摇起的涟漪推向远处。
林瑜在窗边望了好一会儿直到船娘进来喊她才慢吞吞出去。
顾青川见她如此只道是不常出门的缘故有心宽慰“你若喜欢看水等过些日到了南京爷安置下来再带你出去玩。那儿是前朝旧都
林瑜脚步一顿神色些微错愕“大爷要去赴任了么?”
“怎么不想跟爷走?”顾青川侧身看她。
这个人明明在笑湛黑瞳仁中却含着审视的意味仿佛所有心思在他面前都无所遁形。
林瑜摇头“我没有不想。”
“只是记起来三姑娘的生辰就在这几日前两年这个时候小姐都要让我打一个络子挂在送给三姑娘的礼物上。爷若是备了礼物可也要挂一个络子?”
“你记得倒清楚。”顾青川道:“往后不用你做这些。”
“我知道了。”林瑜抿起唇角想了想还是对他笑了一下。
许裘走在前面怎么也想不通自家大爷为何会和雀儿一起游湖。
直到要上马车他先进车厢点亮里面的灯下来时撞见了提着灯笼等在马车旁的没有雀子的雀儿。
许裘愣怔了刹那继而看见脚下靠近的灯笼光。
林瑜提醒:“底下有块石头。”
入了夜回岁寒居的路上都没遇着什么人。石阶走过一半才看到有人提着灯笼等在上面。
那人是彩云。
她跪在地上发出了林瑜熟悉的磕头声。“大爷婢子过来认错。”
林瑜对彩云此举很是不解她有老太太撑腰为何还要过来自找麻烦。
她哪里知道昨夜顾青川去了明净堂只不过一盏茶的功夫老太太的态度便彻底翻了一番。
非但要将失银一事重查一遍还严令底下的丫鬟们不许再非议此事如今丫鬟们心里都在暗暗揣测窃银的另有其人无人再敢说起雀儿这个名字。
彩云从今早服侍老太太漱口开始便发现她对自己的态度冷淡了下去。虽未明言但彩云清楚她是在怪自己昨日冒失把事情弄得难看了。
她知道自己须得来此处讨罚为的是让大爷清楚此事与老太太无
关,好让老太太原谅自己。
看见石阶下的人走近了,彩云跪的越发笔直,然而顾青川只是从她身侧经过,连看一眼都不曾。
彩云落在后头,忙转过膝来朝着他的背影,“婢子不该越过大爷将此事直接禀告老太太,大爷虽不责怪婢子,婢子于心难安,特来向大爷认错,恳请大爷责罚!”
顾青川停了下来,侧过身,却是要问林瑜。
“你没什么要说的?”
她先前坠井有那彩云一份功劳,此后又被诬陷偷钱,换了谁心里都该有气。顾青川寻常不耐烦掺和这等鸡毛蒜皮的小事,但若是这丫头来求自己,他倒也愿意给她撑腰。
林瑜纠结了短短一瞬,抬起头,“爷,我想自己去和彩云说。”
这个回答令顾青川有稍许意外,他未多置词,“去罢。”
彩云跪在后边听得一清二楚,即便到了此时,她对林瑜仍是不屑居多。
即便雀儿能讨大爷欢心又如何?这般容貌,还能指望长远么?大爷看不上自己,以后也要娶那些高门贵女。届时这个丑丫头还能有什么好下场?
如此一想,彩云心里便宽慰许多,直到那道穿着柳绿褶裙的人影转过来——
她倏然一怔,把灯笼往后捎了捎,担心自己眼睛被这烛光灼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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