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腹处的疼痛密密麻麻传来,如有千万根针细密扎在肝肠,痛楚之下汗水自额头层层而落,善词握紧了拳,尽力支撑着身体坐稳在凳上。
桌上罩灯中一点孤灯已燃尽了芯,烛影闪烁,哧一声熄灭,盘旋起袅袅烟雾。
整间屋子重新遁入黑暗,善词却已经没有力气再去点燃。
她感觉得到一股股热流正顺着大腿内侧滑落,随着时间的缓慢推移,她腹中的小生命正一点一滴自她的身体中流逝。
她不敢擅动,只要轻轻一动,自腹部传来的排山倒海的痛意便会将她最后一丝忍耐和理智清醒也尽数摧毁,将她彻底击溃成一滩烂肉软泥。
她之所以现在还有一丝力气支撑着残躯坐在此处,就是因为京城中的消息还没有传来。
她得等着。
消息传来之前,无论如何,她要撑着自己不能倒下。
轰隆——
接连天地的闪电劈开沉寂夜幕,将天空割裂。
狂风骤起,沁芳阁内张开的窗疯狂拍动起来。
窗棂上打湿了一颗雨水。
紧接着,接三连四的雨滴大颗大颗敲下。
暴雨如注。
好安静。
玉琅宫内安静得诡异,仿佛所有人都蒸发消失,除却暴雨雷鸣与檐廊下被风吹动的宫铃声外,不闻别音。
又一道惊雷劈下,震耳欲聋,雪白的闪电将漆黑宫宇照亮的一瞬间,善词听到屏风外堂上原本合掩的大门被人嗙的一声重重踹开。
沉闷的步音缓缓朝着卧间逼近。
那一瞬间,善词预料到了来人是谁,想到即将可能面对的风暴,她苍白的脸上却露出一缕释然的笑容。
该来的总会来。
她不怕。
骇人的闪电雪白,雷声骤起的一瞬,善词撑住身子,缓缓抬起了头,就见到立在屏风旁鬼影一般的裴沉昭。
他何曾有过现下这般落魄狼狈的模样?
身着满是泥水与血污的身甲,披头散发,被雨淋湿的发丝胡乱粘在昔日风姿灼灼的俊朗面容上。
面颊满是被划伤的口子,小腿和胳膊上还插着断箭,伤口处正汨汨往外冒着血,如刚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修罗恶鬼。
裴沉昭垂手静静站在那里,闪电照亮屋子的瞬间,善词能清晰地望见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猩红双眸,正阴森森、直勾勾地盯着她的脸。
善词藏在桌下的手暗暗按住了腹部疼痛的源点,她咬着牙,缓缓地站起身,将桌上的罩灯换了一茎芯,而后摸到火折子,哧的一声点燃了灯台。
烛影如豆,却足以照亮不大的空间。
善词做完这一切,又静静坐回了原本的位置上。
她抬起头,冷冷笑着看向几步开外的裴沉昭,面容上已无任何虚与委蛇的温情:“回来了?今日万寿节,宫里恐怕热闹极了罢?”
裴沉昭的手僵硬摸到腰间刀鞘处,而后噌一声抽出长刀。
他提着刀,一步步走向善词。
行来时,长刀锋刃拖在青石砖上,拉出尖锐刺耳的声响。
他行至善词面前停下。
下一刻,刀锋扬起。
锋芒直指善词的咽喉处,刃上折射出烛火明灭的光影。
那忽明忽暗的光影落在裴沉昭寂寂眼底,在他瞳眸中汇成一团漆黑的漩涡,如暴风雨前集聚乌黑浓云的天际,下一刻,就会电闪雷鸣,掀起骇人的急风骤雨。
他拔剑朝向她的那一瞬间,今日万寿节上太子与庆王的胜负结果已分明,知道终是裴元渡赢了,善词心底生出一抹快意。
她对横在颈下的刀锋视而不见般,只盯着裴沉昭猩红的眼,放肆大笑出声。
裴沉昭见过善词的柔顺,见过她的怯懦,见过她的愤恨,见过她的倔犟,却从未见过她似眼下这般的疯狂。
她如撕下了原本包裹在外的温顺羊羔皮囊,双眼看向他时眼底的憎恶不遮不掩,直白锐利。
那一瞬间,裴沉昭有些恍惚,过去一年中二人和睦恩爱、同床共枕的画面好像还历历在目,那夜西窗夜雨、推心置腹的切切蜜语也似昨日发生。
他不经产生了疑惑,他那般温柔似水的阿词,又是何时变成眼前这幅对他满目憎恶的模样?
不,还是她对他,其实原本就是这副仇恨的模样?只是日积月累下的细碎温柔织成了障目的布条,而他自己还心甘情愿地将这布条蒙在了双眼之上。
她一直恨他。
直白的现实血淋淋撕开在眼前,裴沉昭眼底似罩了层寒冰,昔日善词言笑晏晏的音容顷刻之间撕成了碎片散去,碎片之后,徒留的唯有眼前这个畅快大笑的女人。
怒火好似融进了浑身血脉之中,它们躁动叫嚣着,他应该杀了她!
他无论如何要杀了这个背叛自己的女人!!
“是你做的。”裴沉昭握着剑,剑锋朝前送了一寸,芒刺进善词细腻的皮肤,有几颗鲜红血珠自锋刃旁溢出。
这一句,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这很意料之外么?”善词不躲不就,直迎他森寒目光,笑得咄咄逼人。
这一刻撕去伪装的淋漓痛快让她甚至忘却肉身正承受的苦痛,她再也不用对着他强颜欢笑,再也不用对着他假意顺从,她的恨,她的怒,她的一切都可以清晰直白展现在脸上,好不畅意!
“阿昭,我这一份大礼,你可满意?”善词歪着头,笑眼眯眯地欣赏着裴沉昭此刻脸上的铁青。
裴沉昭捏着刀柄的手格格作响,暴跳的青筋揭示了他此刻的怒不可遏,他僵硬地张口:“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善词冷笑。
“为什么这么做?善词,为何!?”裴沉昭暴跳如雷,握刀的手又往前送了一分,刀锋已有一小截没入善词脖颈,刺出的血也愈多。
他像头发了狂的怒兽,脸上尽显可怖的狰狞,如同地狱爬出的恶鬼,铁青着脸恶狠狠地拧住善词胸襟,一把将她抓了起来,如拎一只羊羔般,蛮横将她跌跌撞撞拖行到不远处的架子床上,然后重重丢了进去。
善词的小腹磕在床沿的棱角上,闷痛几乎叫她晕厥,她咬了牙,想撑着身子爬起来,可裴沉昭却没有给她机会。
他抓了她手腕,欺身而上,将她狠狠按在榻间,而后扬手高高举起了手中刀,眼里阴狠的光闪烁:“我杀了你!”
善词疼得脸色发白,满头浑是冷汗,她仰头望着裴沉昭手中落下的雪亮刀刃,脸上却无惧色。
“来,你杀我啊。”她一声声地笑着,眼神锃亮锐利,“来啊!!”
那一瞬,裴沉昭盯着善词那烂漫笑容,真的想用手中刀将这如画面容搅烂,他从未觉得她的笑可以这样扎痛人心,刺得他手脚发麻,心慌意乱。
“噌——”
刀贴着善词面颊落下,深深插在她侧脸旁的床中,斩断她一缕青丝。
善词侧眸用余光去看,但见刀身没入了绣床大半。
若是这一下扎在她身上,善词能想见到自己一定是顷刻毙命。
裴沉昭跨跪俯身在她身上,喘着粗气,眼仁猩红地盯着她,一言不发。
善词哑着嗓音,静幽幽问:“裴沉昭,不是要杀了我么?为什么不动手?你怕了?还是事到如今,你竟还舍不得杀我?”
“杀你,是便宜了你。”裴沉昭后牙咬紧,狞笑起来,“我早该知道的,你跟庆王早就暗通曲款,你早在背后给我织了一顶天大的绿帽子,你想借机报复我,是不是善词?是我对你还不好么?是我对你还没上心么?我给你我所有的一切,我甚至把我的心都快掏出来了,你为何要背叛我?为何偏偏不爱我?为何要背刺于我?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你说为什么?”善词嗤一声讥讽笑出,而后正色盯着裴沉昭几近癫狂的面容,用一种不屑的目光从上到下扫过他,“裴沉昭,你真可笑,我为何要背叛你,为何不爱你,为何背刺你,这一切的因果,你心里难道不该是最清楚明了的么?”
“裴沉昭,这些年,你真是在爱我么?在我看来,你是伤我,你是害我!你把我当成一条属于你的狗栓在你身边!呵,不对,我啊,甚至连一条狗都还不如,狗急了还有本事跳墙,而我被你圈在这高墙大院之中,连一片外面的云都瞧不见。”
善词暗暗捂着腹部的疼痛处,昔日一双明艳的眼此刻却如两只空洞漆黑的窟窿,阴毒憎恨地盯着裴沉昭,目光似两把锐利的剑,恶狠狠刮在裴沉昭脸上。
“你说你爱我,你的爱,就是不顾礼教不顾我的意愿强占我为私有?”
“你的爱,就是不顾众人对我的流言蜚语、不顾我与我家人的生活处境、对我身边一切稍稍表露倾慕喜爱之色的男子加以毒手,痛下杀手?”
“你的爱,就是无视我的反抗,打死我母亲,逼疯我父亲,搅得我善家上下不得安宁,胁迫我在太孙府上为妾?”
“你的爱,就是霸占我,就是强-暴我,就是用尽一切手段凌辱我?叫我如此这般每日生不如死地继续苟延残喘活着!?”
“若你的爱都是这般摧残折磨于人的,我烦请你收回去,我用不着你爱我,更用不上你剖出心来给我瞧你那所谓的真心,因为你的真心在我眼里,根本一文不值。”善词冷冷呵笑,“而我对你,从来无意无情,又何谈真心?便是我有真心,我的心,也绝不会放在你这般面目可憎之人身上。”
“不在我身上,便是在庆王身上,我早该知道,我早该知道的!!”裴沉昭听完善词一连串剖心置腹的话,已丧失了最后一丝清醒理智,那一连串的控诉每一个字都犹如针,细细密密扎在他心上每一寸柔软的地方,叫他痛不欲生,叫他头脑昏聩。
而当听到善词最后一句时,往昔善词与庆王之间每一个微小的联系都重新清晰映刻在他脑海里,男人的尊严在这一刻被眼前这个娇笑着的女人狠狠践踏在地,裴沉昭浑身的血脉都沸腾了,他不由自主地便伸手狠狠掐住了善词的脖颈,眼球暴起地执问:“你跟他,究竟是什么时候!是不是从灵恩寺前相见时开始的,是不是?”
善词用尽力气去掰开裴沉昭掐住自己脖颈的手,好不容易挣到一丝喘息的机会,她却畅快地笑起来:“灵恩寺前?裴沉昭,你莫要太过天真。你不知道罢,我与元郎,比你相识相知得更早。你以为是元郎抢了你的,殊不知,是你抢了本该属于他的!裴沉昭,你不知道,我爱庆王,我三年前便倾慕于他,这么多年来,我心里一直都只有他一人,我的心从来不曾有一片属于你的立足之地!”
她阵阵笑声如魔音灌脑,那一声声亲昵的元郎刺得他耳鼓嗡鸣。
裴沉昭脸色惨白,惊怒之下松了掐着善词脖子的手,一把揪住她的衣襟将她从身下捞起来,而后抵在床柱子上,贴面咬牙切齿地狂怒问:“元郎?你竟叫得这样亲密?你说你爱他?你如何能爱他?你与他素不相识,善词,莫要扯些无厘头的缘故来诓骗我!”
“四年前我随我母亲南下外祖家遇到水贼,路遇游学的庆王殿下,是他在船上救了我们母女,后又送我们母女归京。我们在京畿附近一别,那时,我并不知他是庆王,还是当日你带我去灵恩寺,寺前一面,我们才得以重逢,我才得以知道我心里爱慕了三年的人,原来是你的叔叔。”善词声音幽静,含着淡淡的笑意,落在裴沉昭耳中却无比刺耳,“阿昭,还要多谢你,若不是你牵线,我与元郎又怎能这般快重逢呢?”
裴沉昭如遭雷击,颤巍巍松开了抓着善词衣襟的手:“你说……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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