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四回到家中天已经擦黑。少不得又费了一番口舌,好在所获银钱颇丰,又言及顺路请过了母舅,常母心下欢喜,也未深究。
第二日早饭后常四寻了个布袋,开了偏房的门,看米缸里所余不多,就转头去了仓里装了一整袋稻子,负在肩上对母亲说,好久没去庙里,要带上谷子到庙里去舂米,施一半在庙里,再带一半回来。
母亲笑道:胡闹,虽说少年人不惜气力,这浪用也是无益。马上翻新屋子,不有你一番好忙?
常四道:还是庙里有一张好碓床,比我们家的使得顺手。
不一时到了庙里,小沙弥闻声接了进去。和尚早课刚毕,彼此叙了寒温落了座。和尚凝视常四良久,合十道:久不见了,贫僧昨夜曾梦见施主,今日果然就驾幸了。
常四笑道:梦里我可是来舍米的?
和尚道:不然,梦里施主给小庙里舍了一个人。其人正在壮年,自家携了度牒而来,要认我作本师给他剃度。那情形好不真切,只看不清他眉眼。贫僧本不愿收徒,说水泊贫瘠无以支撑,乞往大庙投身。那人却颇志坚,还道小有所积,情愿奉献家资,只一心要出家在此。
常四笑道:还有此奇事?那梦里法师究竟收徒没?
和尚笑道:梦里贫僧自然是坚拒了,可菩萨在我梦里托了一个梦,降了法旨道:
杀一人,舍一人,功过抵,无减增,缘法到,勿闭门。
贫僧天性鲁钝,只听勿闭门三字,想来是叫我勿拒此人。
常四闻言笑道:那么恭喜法师梦中收徒。
和尚道:可梦中梦醒来后,贫僧仍旧犹疑不定,以为梦寐之间,虚无缥缈,可这里门庭浅窄却是实实在在。施主见我顽固,有些忿恚,道:老僧迂阔,我自告诉你不听,非要见些实证,如此便给你一个实证。说罢以一卷轴出示,贫僧展卷一观,乃是一卷常平的白衣大士圣像,贫僧茫然未解,问施主何意。你答对道:瞧仔细些,和你庙里的究竟不同。贫僧这才仔细观瞧,原来画像上题着一联,并不是常平的文字。我们庙里题的乃是:
一心恭敬观自在,白千万劫尽消除;
千处祈求千处应,苦海常作渡人舟。
这一幅写得却凶险,乃是:
机关算尽原是菩萨心肠,
杀生害命只为金刚怒目。
再细看画时,菩萨的眉眼间,隐隐有杀气,也大不相类常物。说罢,和尚看了常四一眼。
常四笑道:原来在法师梦里,我竟是个疾言厉色的人。敢问后来究竟如何呢?
和尚道:自然从善如流,收了来人。
常四笑道:恭喜庙里添口,看来日后我舍米须来得勤些了。
和尚合十微笑,也插趣道:鄙寺是梦里添口,檀越梦里施粮即可。
常四哈哈大笑,道:既如此,我便乐得口惠而实不至了。
说笑了一番,常四辞了出来,自到偏屋舂米。常四一边舂,一边心下疑惑,觉得和尚的话藏头露尾,似有所指。因在心里,细细将所行之事捋了一遍,自信并无大纰漏,也就专心舂米,不去再想。
过了几日,便是廿四,少不得一早起床,又编排了个外出做工的由头,换了一身新衣,要去赴阿九的生辰宴。刚出门,就被母亲拦住,道:出门做工,如何穿这件?仔细磨破了,快换件旧的去。常四无奈,却苦无不从命之理,只得苦笑一声,去换了昨日那件肩上有补丁的。
出得门来,一路使船行到了白沙滩,远远望见北延已经候在岸边了,泊了船,进了角门,常四抬头四顾,今日蓝衫营里上下人众,俱换上了吉服,一派喜庆。蓝有富正拿着几份礼单,和郝文才交接。蓝有富看见常四,正要上来迎迓,里面老龙早几步抢了出来,牵着常四的手,引进偏厅小坐茶叙。彼此道了寒温,常四见好几位客人已然在座,俱衣华服,美姿容,少不得彼此拱手久仰。
原来,这一次蓝龙脱却罪籍,回故乡探亲。虽百年间音书断绝,但所幸访问之下,找到了许多故旧。因常四交代,务要笼络住城隍十日,蓝狮采遂趁机力邀亲朋故旧来访蓝衫营。这次和蓝龙一起南返的,就有蓝龙内侄两名,内侄孙三名。又有姊丈一人,外甥二人,外孙二人。并老友一位,友孙一位。不少还携了女眷,这一大帮子,结伴南来,迤逦而行,那城隍本是私离汛地,焦躁得不行,屡次要辞了蓝龙先返,蓝龙留了数次,到底等十日之期已过,才放了他去。
众人正说着话,外面报说亲家老爷到了,刚接了进来,又报东海敖不平携公子来拜,一时高朋满座,少长咸集。蓝有富跑进跑出,忙得个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朝正在誊写礼单的郝文才道:过去三十年里进过这个院子的外人,加起来也没今天人多,何曾想蓝衫营也有今日这番热闹。说罢,又匆匆进去,对蓝龙道:禀老爷,客来齐了,小姐那边也齐备了,是不是就开始?
蓝龙手捻须髯,颔首道:摆起来吧。因站起身来,拉起常四的手,走到厅中央,作了个团揖,开口道:蓝衫营幸何如之,得诸位亲朋今日驾幸,女孙阿九今已年满二十,笄礼却一直迁延未行,概老朽以贬黜之身,数年来又屡遭离乱之故。幸得遇常壮士,智计绝伦,勇毅无双,不但救了我合营人众性命,还因祸为福,转败为功,脱却了老朽的罪籍。说罢,对着常四深施一躬,又执了常四的手,一边绍介姓名,一边对众人讲了此番遇难成祥脱罪得赦的缘由,诸宾见蓝龙对这寒衣少年如此礼遇,原有些讶异,这时才晓得原委,纷纷上来致意,重新见礼,常四一一躬身答拜,纷乱了好一会才毕了。
蓝龙又笑着开口道:今日亲朋毕至,蓝衫营从来不曾有如此气象,值此良机,老朽便为阿九加笄,请诸位移步中庭观礼。
众人唯唯,鱼贯而出。只见中庭上,已排布了一些案几桌椅。
蓝龙立于东阶上,导引宾朋就位后,端坐主人位,叫了一声开礼吧。
常四抬头观瞧,只见房里走出一位年轻女眷来,清水沐手后,立于西阶。阿九自东屋出,身着采衣采履,步至场中,向观礼宾客作揖后,面西正坐在一块苇席上。
此后行礼如仪,洗了几次手,换了好几套衣服,梳了几次头,换了好几次发钗,念了好几段祝辞,磕了几次头,喝了一杯酒,吃了一口饭。常四坐在观礼的人众里,看得如堕云雾之中。
待到蓝龙那老友之妻,充任主宾的老妇开口念祝辞时,常四已然十分肚饥,却也无可奈何。只得坐直身体,继续观瞻。只听那老妇念祝辞道:礼仪既备,令月吉日,昭告尔字。爰字孔嘉,髦士攸宜。宜之于假,永受保之,曰韶仪甫。阿九躬身作礼,答道:韶仪虽不敏,敢不夙夜祗奉。
言毕,二人又互相行了一礼。礼毕,阿九来至蓝龙面前跪倒聆训,蓝龙颇为动容,抚须温言道:自你父母相继弃世,我心实已如槁木,唯以你为念,如今否极泰来,你业已长成,便是我此刻即寿终,亦可含笑。若还有甚么未了之愿,便是你的终身之事。如今笄礼已成,只望你早得佳偶,宜室宜家,起身吧。
阿九闻言微微蹙眉,却也依礼答对道:孙女虽不敏,敢不祗承!言迄伏身叩拜。复站起行至场中,向众人揖礼作谢。
常四看这光景,猜想是礼成了,长舒一口气,暗叹道:偏是有这多规矩、恁般名堂。说来也奇怪,虽说我早知她是一名龙女,我只是一渔人,可不知为何,我先前竟未曾觉着我们有甚么大差别。她名阿九,我叫常四,彼此也一般,后来看了请帖,才晓得阿九只是小名,她本名乃是蓝甄九,便觉得隔了一层,此番好了,她又多了个蓝韶仪的名字。
正神游天外时,就听蓝龙道:女孙笄礼已成,诸位亲朋请移步入席,常四忙收敛心神,站起身子随众人一道离席转场。
这时,阿九也开口道:女宾请移步后厅稍候,阿九更衣后便来侍燕。常四循声望去,只见阿九钗冠襦服,光容绰约,丰彩飞扬,便如戏中人一般,不由自主多看了几眼。阿九正好也朝这边望过来,俩人目光交接,阿九立马偏了脸去,星眸低漾,杏脸微红,和平时的容色大不相类。常四一时有些懵懂,不过见阿九如此,也莫名有些心虚,忙也转过头,加紧脚步随众人往外走。
刚走到饭厅门口,蓝有富早候在那里,躬身把常四让到了主桌的上座。常四连忙推辞,蓝老龙已走了进来相让,常四辞道:老仙,这如何使得?许多长者在此,折煞我了。老龙摆手道:嗳,壮士于我蓝衫营有再造之恩,岂可依俗礼和年齿作论?说罢到底把常四按在了主宾位上,又抚其背笑道:常壮士万勿太谦,老朽近日还要为壮士办一桩大事,非如此不足达我心意。说罢,抬头看到了原籍来的老友,忙招呼道:秋谷老弟,正好劳动你来作陪。一边说一边将他让到了常四身旁,作了副主宾。又对常四道:这位洪老弟执掌豫地三百里蟒河,是我旧时至交,你们多亲近。常四抬头一看这洪秋谷,身量魁梧,银发赤髯,相貌不同凡俗,忙站起身来再次见礼。
一时众人落座,肴馔齐备,老龙自到常四对面的主陪位上坐定,拿起酒壶,自斟了三满盏,立起身来,端起一盏酒,环顾一周,朗声道:诸位亲朋光降,蓝衫营蓬荜生辉,谪居寒陋,无足供奉,薄酒村肴,不成敬意,敢请诸君满饮此盏。
众人一齐起身致谢,满饮了一盏。
蓝龙并不坐下,又端起第二盏酒,朝着常四,二次开口道:第二杯老朽请诸君一起,共敬鄙营恩主常壮士一盏,若非常壮士的仁义智勇,此地早成荒宅枯冢,更遑论今日之会。
众人闻言,二次执盏起身,向常四敬酒。常四忙也立起,一边连连口称不敢,一边团团揖礼答拜。诸宾少不得又唏嘘赞叹一回,忙乱了好一会,才又慢慢落了座。
老龙见众人平复,又端起第三盏酒,欢颜道:这第三盏,却是一盏喜酒,老朽膝下只有女孙阿九一人,今日笄礼已成,可议嫁娶,老朽有心即日便给她择定良配,诸位亲友同为见证。众人纷纷口中称贺,又一齐满饮了一盏。
老龙敬罢了,拱手致意道:三盏已毕,诸位亲朋自便欢饮,务必尽兴。
常四早已肚中饥饿,虽只饮了三杯,毕竟空腹,竟有了一二份酒意。听得这话,知道虚文已毕,再不犹豫,抱拳告了声扰,举箸夹了个肉圆,便开始风卷残云般吃了起来,一口气吃了个五分饱方停箸,抬头一看,厅中数桌人众,大都在互相敬酒。因也自斟一盏,对身旁洪秋谷道:恕罪,小子乡野渔人,一早自操舟远来,方才实是饿得紧了,老仙休嫌粗鲁。说罢,虚让了一周,一口饮了。
饮毕,又一一与同桌诸宾互敬了一回。未几,邻桌的也纷纷过来敬酒,不一时,常四已饮了三十余盏,有了六七分酒意,只觉周身暖意融融,醺醺然,陶陶然,正是得宴饮之趣时。
此时,身旁的洪秋谷和蓝龙互敬了一盏,又看了一眼正和别桌的敖不平遥遥对饮的常四,突然捻须微笑道:衣敝袍,与衣狐貉者立而不耻者,其由也与?
蓝龙闻言,也手捻须髯,笑道:不矜不伐,不忮不求,何用不臧?
洪秋谷颔首道:虽出生乡野,未习文翰,然颖悟天成,谈词爽朗,举动高标,实可称美玉良金。蓝老兄,你的这位常恩公真是一个可人,难得难得,可惜非我族类,否则,到哪觅这样的孙婿?
常四本就是个极灵省的人,加上经年渔猎,越发炼得耳聪目明,可观六路,能听八方。方才虽背对着桌子,和别人在唱和,可洪蓝的答对,也全听在了耳朵里。先前几句文词听不太懂,只知是夸赞自己,然最后孙婿这俩字,却听得十分真切。再想起老龙今日那番言语,阿九方才那般神态,常四一时呆愣在了半空,心扑通通跳个不停,顿时面赤如丹,酒一下子醒了大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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