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高大的黑影在雾气中默然林立。
“是巨石阵吧?”
“不对不对,我看更像是剑灵之影。”
“别听她胡说,剑灵怎么可能那么大——”
沿着木灯龛一路延向山顶云殿的青石阶,在边缘处新立起了以昆玉砌成的扶栏。
压着杏黄云袖的腕,就从那栏杆上抬起,遥遥指向半山下的薄雾。
“我哪里是胡说?”少女笑着与同伴们斗嘴,“那你们说——你们说这第一场试炼里的东西是什么?”
半山之下,正是泽方九曲中的第一重关隘。
看似稀薄的乳色雾气里通流着障目阵的灵力,笼于山隘之中,哪怕是元婴之级的修士也无法看清内里。
这几个相熟的年轻女眷,都是被各家族带来见世面凑热闹的小辈,灵力尚不足以看破阵法,猜来猜去不过是闹着玩。
只是未等另几个小姑娘想出什么有趣的答案,一道清朗男声,已伴着足音从身后传来。
“是千机阁的离人甲。”
长锦靴,薄云袍。
回首望去,先是见那山径斜生的春枝,拂过袍肩处足以与花叶乱真的精致绣纹,再就见一只手撩起枝叶,漱漱叶缝里,显出张叫姑娘们一下搅起手绢的含笑面容。
“呀,是珞仪仙君。”
他身后另有一道挺俊身影,也伴着沉稳的足音渐渐显出来。几个小姑娘的羞涩之中就又带上点怯,声音也小了些。
“......见过青桓仙尊。”
仙尊略一颔首,一如既往的疏离清冷。但那笑意盈盈的青年却不同,似是知道小姑娘们对冷面仙尊心有敬惧,便不着痕迹地上前几步,用自己划出了道分界。
“那底下是离人甲——我可没有胡说哦。”略略弯下的腰,在细微处显出平易与耐心来。
青年通身华贵,却一点不见与之相匹的高傲,甚至随着话语轻巧地眨了眨眼睛。山间晨风微微吹起他的发梢,也一下吹散了因莫桓暄而漫起的拘谨感。
“仙君看得清那雾?”
及笄之年的姑娘最有几分懵懂稚嫩的大胆,听见他续着前话打趣,便有性子活泼的来好奇问他。
“我也看不清。”
“那仙君也是唬我们的。”几个姑娘嘻嘻哈哈地闹成一团。
“怎么冤枉我——有玄机可以辨出里面是什么的,且等我讲给你听呀。”丝毫不见恼、反因笑意显出几分少年气的青年,装着一点儿委屈音调追近了少女们几步,急着证明“自己清白”。
他的距离一下与身后之人拉远,好像全然忘了沉默的同伴。那鼎纹靴不自觉抬了半步,又微微顿住。
被围在各色绸裙之中的青年,就如同被拥进了一簇明媚的春花里。周围满是年轻娇艳的面庞,可偏就是那抹清俊,叫他怎么也移不开眼。
莫桓暄看着纪栾指向山雾里几星金属闪光,与少女们细声解释,又信手摘下两片细叶——
青嫩的叶子在空中随术法浮飞几下,灵动穿进了山谷白雾。青年佯作神秘地将手虚拢在一少女耳旁,“快听快听。”
带一点哄诱的语调,入耳就让心头轻跳。在反应过来之前,莫桓暄也已不自觉倾耳细听——
叶片似与什么物件划出了擦弦般的奇妙清响。夹在细碎风声里遥遥传来,依着被操控的节奏,奏出轻巧曲调。
“呀!好独特的声音!”
抬起的视线,在少女惊喜呼声里,意外与纪栾的眸光撞在一起。
青年含着笑,有点儿得意般对着他挑挑眉尾。
——咚。
那种游刃的轻佻,一瞬间在心湖敲出涟漪。
恍然间他似乎才是青年以小把戏哄弄的少女,明知对方故意却更忍不住心动。呼吸无法抵抗地停滞,分不清心口胀满的是酸涩还是甜意。
相触的视线如蝶翼轻掠,倏然分离。
纪栾未曾注意到师兄染上薄红的耳根,只觉得自己这一招效果甚好,小姑娘们围着他叽喳着问那到底是什么,气氛一下变成活活络络的热闹。
“那是离人甲中连接关节的背丝,材质稀少,音色便特殊可辨。”
“我当然见过呀——顶级的离人甲一具可抵千兵,算得上是千机阁的镇阁之宝,我当初还拆过一具呢。”
“——怎么拆的?这说来话可就长了。”
被漂亮的小姑娘们围着聊天,任是谁心情都不会差。028尤其高兴,在识海里“嘿嘿”地挂着大叔笑容,嘱咐纪栾“继续继续,就这么一路和她们聊到云殿里。”
多完美的机会!
试想他等会儿同时与五六个娇艳少女谈笑着跨进殿门,当着司沅的面一会儿给这个讲句笑话,一会儿夸那个的发簪好看,再多学油腻男眨巴几下眼睛,聒噪又浪荡的人设不就打下地基?
纪栾心领神会,拿出自己这辈子最e的精神状态与姑娘们谈笑风生。
他不笑时,还可能会因过于出色的容貌让人产生点距离感,可当眼尾柔柔地弯起后,那身上松弛随性的温煦气息,真真就如细柳拂春池,实在让人忍不住放松亲近,甚至忘记身后还有一个让人敬惧的冷面仙尊。
而莫桓暄立在原地,不插话也没靠近,安安静静几乎没了存在感。
纪栾心道师兄当真贴心,知道小姑娘们怕他,就主动离得远远的不破坏气氛,倒是叫他省了力。
于是他快速回头看了一眼还立在原地的仙尊,留下一个感动又肯定的眼神:
师兄,这个距离很好,请你保持住别靠近!谢谢!
只是在莫桓暄眼里,却是那被簇着向前走的青年,在自己心头升起一点被遗忘的失落时,恰到好处地回望了他一眼。
清清透透的眼瞳,在阳光里显出蜜般的琥珀色。
那一眼其实很短暂,只是回首时未收尽的视线带出一点拖曳感,若有若无的缠留,就像融化的糖液牵起长丝。
心跳在胸腔里擂出空空回响。
他从未想过一道视线也能让他目眩神迷——可他又切实生出了卑微的喜悦,仿佛仅仅是意识到纪栾分给了他一丝关注,就已经是得了让人欢欣的礼物。
沙沙足音不远不近地缀在最后,如同前方清朗笑声的尾韵。
人群里的青年将拆毁离人甲的往事讲得妙趣横生,直到云殿角檐上的铎声入耳,莫桓暄才发觉自己早已也听得入神。
一切恍如从前。
曾经青年也总在他身旁开怀大笑,拉着他神采飞扬地讲每一件小事,可后来是他不敢再听,毫无解释地冷淡躲避,于是笑声逐渐变成了沉默、委屈,还有想拉触他衣角,最后又犹豫着收回指尖的小心翼翼。
闭关四年里他从不敢回想这些,如同执剑戍守的将士,在寒酷里镇着心头洪水,只恐大浪崩堤——可如今一回头,才发觉背后早已铺满了思念,草长莺飞,连绵不绝。
初夏的日光碎成一片片光斑,在那道身影的发尾肩头漱漱摇晃。默然跟在后面的白衣仙尊,忽就拢住了心口。
他总以为爱意会如山崩海啸大厦倾颓,和之前的每一次一样汹涌又苦涩,可原来——原来也会像是捧着一只盛满梅子汤的白瓷碗,亦步亦趋,小心翼翼。
没有大风大浪,一颗心就泡在酸而回甘的汁液里,看着那人的笑眼,听着那人的声音,却只感觉酸甜的汁液越来越满溢,满到胸口几乎盛不下——
“纪栾。”
眼前就是云殿,身侧的少女在惊讶间退开。一只手从身后倏然牵紧手腕,衣袖交叠,纪栾循声回首,鬓间银链荡出一道碎光。
“跟我走。”
他看见师兄微微喘着气,深幽的黑眸从未这么亮。对上视线那一刻,温热手心将他攥得更紧。
“——去哪儿?”
可身旁的人不给他回应。那只手只是不容拒绝地牵着他。脚步愈快、愈急,一直到云殿侧墙边无人的角落里。
飞檐在墙根投下阴影。
一墙之后坐着近百位名门显贵,而其中应当坐在最上位的一个,却正将自己的师弟堵在一片草木疏乱的角落里。
“......师兄?”
纪栾疑惑地挣了挣还被紧攥着的手腕,“怎么了?”
他看见莫桓暄的胸口在难抑地起伏,喉结仿佛强压着什么般微微滑动,只那神情又不像是怒意。深深视线锁在他身上,寂静之中,忽又溃败般阖了阖眼。
他曾在心里筑起堤坝,思念和爱意并没有冲毁它。
但它们生长蔓延,温柔固执地钻入缝隙,于是在春尽夏来时,他在表面发现了一片细嫩的叶子,然后虚虚碎碎的砖土轰然落下,露出里面交织虬结的新的长堤。
酸胀意冲破胸口,那一盏梅子汤终于还是满溢出来,漫得无边无际。
“纪栾。”
告诉我,我该怎么控制这颗心,让它别再生满你?
纪栾有些迟疑——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似乎从这一声呼唤里,察觉出一点委屈和哀求。有那么一瞬间师兄似乎要脱口而出什么,然而他顿了一下,终又垂下了眸。
“......我的发冠乱了。”
“啊——哦、哦。”
纪栾抬起手,认认真真地替他整理发冠。身量更为高大的仙尊微微倾身俯首,远远望去,似是虚靠在纪栾肩头。
草木气从四面八方笼罩,混着青年身上独有的淡香,和心口交织的酸甜。
又一个初夏,畏情之人,尝得情滋味。
***
待回到云殿,试炼已马上就要开始。
纪栾先前带曜陵弟子们去了试炼场地,向云殿出发的时间已经比多数人晚了许多,后来又忽然被师兄拉去整理发冠——这么一折腾,等再回到云殿正门,已经是有些迟了。
江兆岐人已站至水镜面前,殿里百余人都安静下来,正坐待他开场,这时侯进去,估计要被所有人瞩目。
只是被人瞧瞧,倒也没什么可怕的。纪栾自觉脸皮不算薄,但他看莫桓暄抬步便要往里走,心里头忽然又一顿。
眼神往师兄头上瞟了瞟。
原本只是被枝叶略微扫乱的发冠,被他“修整”完后,乱是不乱了,但好像歪了点。
他试着补救几次却不得其法,实在有些不好意思。本想寻个殿内的侍婢来帮忙,没想到莫桓暄对着幻出的镜子照了照,却说“不必,很好”,竟就打算这么直接进去。
......其实那发冠也只是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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