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榣染血的眼含泪扫过面前所有人。
身为妖瘴的主人,她比任何人都能感知到妖瘴之外正在发生什么,也知道陈数说的话不假。
的确不能再拖了。
宿绮云悄然攥紧了拳。
纵使归榣的人生和遭遇都值得同情,纵使她的所作所为从情感层面来说让人觉得潸然泪下,但妖就是妖,她不能因此而再在她面前伤害,抑或祭献任何一个人。
就算那些药人少女已经半身妖化,就算她们中的每一个人都是绝对自愿,也不行。
这是人与妖祟之间的天堑。
宿绮云已经做好了随时动手阻止归榣的准备。
但归榣却没有将返魂丹交给陈数,也没有交给任何一个药人少女。
她摇了摇头,看向面前的所有人:“你们都忘了吗?要说这世上何处的何日归最浓,难道不应该是我吗?”
她是这世间唯一一朵并蒂何日归,是人间千年也难得一见的何日归成药,她一人,便可抵这世间几乎所有何日归的药性。
“陈数,你以为,你能想到的,难道我想不到吗?”她笑了起来:“今夜乃是朔月,天地妖气最重的时刻,我以妖瘴遮天蔽日,将朔月的时刻投射提前到此刻,所为的,就是这件事。”
陈数眼瞳骤缩。
“如果这世上,还需要最后一次献祭,才能让返魂丹变得完美,那个人,只能是我。”她举起返魂丹,放在面前凝视:“这一切由我开始,自当由我结束。这样的结局对我来说,实在是再完美不过。”
言罢,她不等任何人反应,掌心的那面律法之镜已经开始被妖力催动,散发出柔和的光。
镜面在一片光明中旋转,逐渐幻化成了一方小小的幻境。
有人长眠于幻境之中。
一道女子的身姿有些虚幻地被勾勒出来,姿容清丽的女子工整地梳着大手髻,身着袿衣,背脊挺直,双眼轻闭,好似只是睡着了。
归榣深深看了那道身影一眼,决然闭眼,将那颗返魂丹放入了口中!
“归榣!”
“归榣姐姐!”
众人直到此时才反应过来,想要向前,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被禁锢在了原地,不得动弹。
归榣慢慢闭眼,唇边却露出了一抹笑。
少顷,她的身体猛地震颤一瞬。
血色开始从她身上剥落。
旋即剥落的,是一切伪像。
她本就是俯身阿芷而
生,此刻以妖魂服下返魂丹,属于归榣的另一半堕妖之魂自然从阿芷身上剥离。
风起。
挟裹着浓郁妖气的风一缕缕从妖瘴的四面八方流入归榣的魂体内。
妖瘴之中,归榣本可随心所欲地显露出所有自己想要的形态,但此刻,分明整个妖瘴的妖气都在充盈着她,可她却依然难以再维持住自己的姿态。
返魂丹在拼命吞噬着她体内的何日归之气,而那正是她的生命。
于是她落在地面的脚开始生根,她本为并蒂何日归,生根后,自然也会幻化为原本的模样。
她的人形愈发虚幻,她体内的返魂丹的色泽也更亮,逐渐从原本的暗金色,变成了更亮,更有光泽的沉金。
生息流转,归榣能感觉到自己妖力的不断被吸走,妖瘴变得越来越稀薄,她的支撑也越来越勉强。
噗通——
她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在回响,像是响彻天地间,形成一声重重的叹息,也像是天地间最无声息的沧海一粟。
大概就到这里了。
是时候了。
她有些模糊地想着。
意识最溃散的时候,归榣仿佛回到了过去,回到了她第一次见到姜妙锦的那一天。
……
那是一个大雪纷飞的白日,天穹是一片阴暗的灰,她被困在王家的小院之中,所看到的天也如坐井观天,只剩下了目之所及的四四方方。
窗外有侍女压低声音交谈的声音,她们已经足够小声,可她是妖,这周遭的什么声音,都逃不过她的耳朵。
“你听说了吗?大夫人据说对我们这一房夫人极为不喜。”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咱们王家掌家的可是大夫人,掌家之人却还要容忍夫君纳妾,这世界上哪有这样的道理!”
“也是,这么说来,大夫人也是可怜之人。那、那你们觉得,大夫人可会对我们做什么阴私之事?”
“一看你就是新来的。这你就不懂了吧,我们大夫人可是这世上最顶顶好的人,她志在四方,目光也不会落在这小小的后宅的。”
归榣有些出神地听着。
真好啊,她想,原来这个世界并不如王典洲所说的那样,所有的女子最终都要踏入后宅,原来也还有人可以踏出这院落,去看江河四海。
她心中悄然对这样的奇女子生出了好奇。
却未曾想到,她会这么快就见到她,而且是在自己如此这般狼狈的情况
下。
便是化形的妖祟,到底也还是妖,在每个朔月的妖气最浓之日,总会有些难以自控。
归榣踏入人间本也不久,经历这种事情的次数总共也不过寥寥,她有些艰难地对抗着天地妖气与自己想要化形的本能,又怕院中侍女突然闯进来看到自己的模样被吓到,于是偷偷溜了出来。
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走到了哪里,但她已经支撑到了极限,只来得及找到一个无人的角落,便控制不住地化形了。
她的腿化作枝干,向着泥土之中扎根,归榣心慌意乱,却又在触碰到熟悉的泥土时,觉察到了太过久违的归属和放松感。
只是不等她多感受什么,附近却传来了一阵脚步和说话声。
“夫人,这是上个季度府内的用度账目,老爷为了讨那房新纳的妾室欢心,几乎搬空了锦绣阁和珍宝阁,您是不知道,那些奇珍异宝像是流水一样被送入那妾室的院子里,夫人,您就真的不生气吗?”
“小姑娘喜欢点儿花花绿绿的东西,又有什么错呢?更何况,依我看,未必是她想要,还是王典洲硬要给她。”姜妙锦含笑道,她又走了几步,抬手止住侍女愤愤不平还想再说几句什么的话头,顺势停住了脚步。
“哎呀,阿蓁,我的珍珠钗呢?是不是丢在了路上?”姜妙锦摸了摸,柔声道:“你们都去帮我找找看,仔细点,今夜夜黑,总要多找一会。我在这里等你们。”
阿蓁有些不放心:“可是,夫人,你一个人在这里……”
“我一个人怎么了?”
“这里,这里距离那个归榣的院子太近了,我、我怕她……”阿蓁支支吾吾道。
“就算是这样,这里可是王家,我又能有什么危险呢?”姜妙锦道:“快去吧,我在这里等你们。”
阿蓁这才有些不情不愿地领着侍女们快步而去,等到她们的身形和脚步声都消失,姜妙锦才转回身,向前走了几步。
“方才我还在想,是谁会在这里,倒是阿蓁提醒了我。”姜妙锦将手中的灯提起一点,照亮了面前的景象——少女还穿着精致的衣裙,然而她的长发已是黑夜都难以掩盖的妖红,裙摆之下,枝叶扎入泥土,就连那张姣好甜美面容的鬓边,也多了几片红叶。
归榣怕极了。
她惊惧不定地盯着在第一个照面就已经发现了她真实面貌的大夫人,心中不断盘桓着所有自己此前听说过的,有关
她的传言。
可无论那些传言是真是假,就算这位大夫人真的志不在后宅,也不可能在亲眼看到自己的夫君纳的妾室竟是妖祟后,还能保持镇定。
归榣已经预想到了一声尖叫,和自己即将而来的大白天下。
但她想象中的一切都没有发生。
她等了片刻,又等了片刻,依然没有人说话,却传来了一些奇怪的声音。
她怯生生睁开眼,却见姜妙锦已经移开了照亮她的灯笼,正在将旁边已经堆了一层的落雪不动声色地移过来,在她面前堆了一个恰能将她的身形遮掩的雪人。
归榣怔忡地看着她的动作,终于讷讷问道:“你不怕我吗?
姜妙锦拍了拍手上的雪渣,笑了一声:“等到你真的害了人,我再怕也不迟。
言罢,她竖起一根手指,向她比了个“嘘
阿蓁已经带着侍女们又急急跑了回来:“哪里都没有找到——
她的声音骤停,又带了啼笑皆非:“这珍珠钗不是好端端地在您头上吗?
姜妙锦也愣了愣,抬手重新去摸:“真的吗?
阿蓁将她的手轻轻向上托了一点,让她摸到珍珠钗的边缘:“在这里啦,夫人今日特地嘱咐我,要将珍珠钗插得高一点。夫人一定是近日实在太忙了,所以才忘了——咦,这里怎么有个雪人?
姜妙锦也闻声看了过去,很是笑了一声:“还会堆雪人,果然还是个小姑娘。好了,既然没有丢东西,我们也早点回去吧。
阿蓁对于姜妙锦“小姑娘的评价显然很是不满,但她当然也不会翻反驳她,只是噘了噘嘴,就从雪人身上移开了目光,追了上去。
脚步声离去。
天地间只剩下了落雪声和极细微的风声。
那是雪夜的气息。
归榣不怕冷,但雪到底是冰凉的,可这一刻,她却忍不住在心底反复勾勒姜妙锦的那一个笑容。
在见到她的真身后,还这样对她微笑的人类……是真实存在的吗?
她甚至不敢相信对她百依百顺蜜里调油的王典洲能做到这一点,可面前的这位女子,却做到了。
而且,她究竟是怎么看出来,自己是从未害过人的良妖的?
这个问题,在三日后,得到了解答。
她已经从朔月的影响中缓了过来,王典洲这些日子据说外务繁忙,并未来
她这里过去她总觉得自己一个人时空空荡荡闲来无事总是思念但不知不觉她的脑子里有了另外一道身影。
所以当那道身影再次出现在她面前时她一时之间还有点反应不过来。
“你一个小小妾室见到夫人怎地这般无礼!还不快快行礼!”
阿蓁看着施施然半躺在一边的归榣气得浑身发抖。
姜妙锦却轻轻摇了摇头:“阿蓁
阿蓁脸上不忿的表情终于收敛许多。
她随时都在姜妙锦身边当然知道自家夫人虽然素来和善可若是她真的毫无手段又怎么可能做到为王家操持这么多事情。
听到姜妙锦要单独和归榣谈谈阿蓁觉得事情终于要向着自己想象的方向走了。
这一次夫人一定会给归榣一个下马威的!
将大门掩上的时候阿蓁如是想着。
归榣直到这时才有些惴惴地反应过来想要行礼。可她才来人间不久就连行礼这件事情都是生疏的。
姜妙锦却在她身边径直坐了下来:“既然是妖何必要学被礼教束缚的人类?”
归榣怔然:“礼教……束缚?”
“礼教是束缚道德是束缚生而为人的那一刻起人生便已经充满了束缚。你是妖为何却要来人间?”姜妙锦看着她这一日的归榣哪里还有半点夜里妖化时的模样若非那双眼中的神色太过纯然她的举止也太过天然哪里还有半点妖祟的模样:“自由自在不好吗?”
归榣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她慢慢眨眼道:“我只想和阿郎在一起他说以后要带我去看这天地人间所以我想要成为人。”
姜妙锦第一次露出了大为震撼的表情。
归榣在说完这些过去对她来说太过理所当然的话语后心里却有些空落落的。
是这样的吗?
她真的是因此才想成为人的吗?
“为了王典洲这种人……”姜妙锦啼笑皆非道:“他知道你是妖吗?”
归榣摇了摇头。
“那就永远都不要让他知道。”姜妙锦道:“还有有需要的话记得随时来找我。”
“大夫人……”她学着别人那样叫她。
姜妙锦顿住脚步侧头笑了笑:“叫我阿宁姐姐吧。”
归榣追上去:“阿宁结界你又是怎么知道我是没有害过人、也不需要吃人
为生的良妖的?”
“可能因为我见过太过人间的恶。”姜妙锦停下脚步耐心回答道:“你若是真的想要做人便要时刻记得不能做恶事。”
归榣想了想又问:“何为恶事?”
姜妙锦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没有回答但是她走了以后却有人送来了数卷的《大徽律法》。
归榣于是开始明白违反律法便是恶事。
但同时一颗种子也在她的心里被种下。
姜妙锦说
他那么爱自己知道了应该也是没关系的吧?
更何况她乃是世间极为罕见的并蒂何日归成妖说不定还能帮到他呢!
知道了自己的价值后阿郎肯定会更爱她更离不开她的!
归榣一边翻看律法一边天真地想着。
那时的她还不知道她再与姜妙锦见面时她已经深陷囹圄。
那是一个王典洲精心编织她心甘情愿踏入的地狱。
在知道了她的真身乃是何日归化妖后王典洲的表情很古怪。
归榣还没有那么理解人类不知道王典洲的表情是惧怕是厌恶也是贪婪狂喜横流的欲望。
随后他什么都没有做没有用符来封印她也没有请捉妖师来肃清家中他对她愈发柔情只是这些柔情之余他总会说一些让她心中难免惴惴不安的话语。
“阿榣你乃至纯至善之妖这世上若是离开我世人皆会欺你杀你没有我你可怎么办啊。”
“没有我你什么都不是。和我在一起你才是世人眼中的人类听话不要乱跑就在这里待着。”
“难道你想被更多人发现你的真实身份吗?别怕有我在只要有我在就不会有人知道的你只能依靠我懂吗?”
……
再后来这些话语不知何时悄然变了样子。
王典洲失望地看着她。
“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你太让我失望了。”
“你以前不是说什么都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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