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棂上凝着霜花,炉膛里的木柴炸开火星。
单望舒用围裙擦了擦手,揭开了大锅的蒸笼。
雾汽蒸腾而上,偌大的陶盆泛着油光。揭开盆盖,清汤透亮,蛋饺金黄,土鸡猪蹄酥烂脱骨,离而不散。
好不好吃还不知道,但闻着都香。
喉咙止不住的滚动了一下,叶安宁抿了抿嘴唇。小胖子盯着肥嫩的鸡腿,双眼发光。
“别烫着……”
挥手赶开姐弟俩,单望舒指挥着侄子:“有为,上桌!”
王有为垫着抹布,端起了托盘。
刚端进餐厅,一群人闻香而动:“呀,蒸盆子,好香?”
“我回西京,在何家庄吃过一次,都没这么香。”
“三嫂(单望舒)做的当然香!”
“会说话就多说点,看你三嫂,嘴都抿不住了!”
“但是真的香!”
确实香,正儿八经的血雉、黑野猪猪蹄、蜂窝菌、羊肚菌、柞水木耳、野党参……可以这么说,除了水,剩下的全是秦岭的。
包括调料,都是从西京带来的。
为了做这道菜,单望舒从七点就开始准备,到三点上桌,足足用了八个小时。
陆陆续续,其它菜也端了出来,宴席开始。
两个儿子和姑爷候着老太爷坐上了主位,刚刚落座,老人抽了一下鼻子,又往桌上一瞅。
主菜是蒸盆子,旁边是蒸四碗:条子肉、粉蒸肉、酥肉蒸丸子,八宝饭。
另外还有带把肘子,奶汤锅子鱼、商芝肉,酿发菜……林林总总三十来道菜,近半都是陕菜。
单望舒盛了一碗汤,老人抿了一口,又尝了只蛋饺,眼睛微亮:“这盆子好,老三婆姨做滴?”
“是的爷爷,您多吃点!”单望舒笑着点头,又给老人夹了一颗蒸丸子,“您再尝尝这个!”
“这个也好吃!”
老人吃了一块,又自己夹了一块条子肉:“这个也香……丫头,来块馍……”
看大夫没吱声,叶安宁给老人掰了一块锅盔。
“嗯嗯……今天的席好,嫽扎咧……别看我,都吃……都吃……”
老人一口馍,一口肉,又拿筷子指了指。
老太爷一向嘴刁,能这么夸,那看来是真好吃。
王振邦(王齐志的父亲)尝了一口酥肉,止不住的点头:“这味道好。”
关键的是,真有老家那个味,怪不得老太爷赞不绝口。
“都是学生家自个做的!”王齐志浑不在意,顺手一指,“那鸡,那山珍,这些蒸碗,还有麻叶子,糖果子,臊子,锅盔……给我装了一车!”
看似随意,但单望舒和叶安宁哪还不知道他想干什么。两人对视一眼,好像在说:看,舅舅(你舅)又开始了?
“叫林思成对吧,你来了就念叨,我耳朵都起茧子了!”王振邦叹口气,“老三,你这辈子,就打算逮着这一个娃薅?”
王齐志撇着嘴:“爸,我能收这么一个学生,这辈子就心满意足了,你还指望我收几个?”
王振邦一脸无奈,桌上有几位下意识的顿了一下。
王齐志虽然思维跳脱,一般人跟不上他的想法。但家庭如此,眼界、眼光怎么可能会差?
能说出“一辈子收这么一个学生,就心满意足”的话,这学生得有多优秀?
正狐疑着,老人点了一下头:“那娃不赖,老三,字挂了没有?”
王齐志恭恭敬敬的点头:“爷爷,二十七裱好的,请的是荣宝斋的老师傅,当天就挂上去了……”
“挂了就好!”老人掰着锅盔夹肘子,“老三婆姨,下次回来,这馍再让那娃他娘做一点!”
单望舒笑眯眯的点头:“好的爷爷!”
一桌子人齐齐的怔住。
王齐志的这个学生,老太爷肯定没见过,顶多只是听说。
但老太爷很少夸人,只是听说,就能让他这么肯定,还给写了一幅字,这小孩得有多不赖?
难得老人胃口好,没人追着问。大概吃了一个小时,小酌了半杯,老人又嚷嚷要打桥牌。
年轻的没几个会打,老人叫走了两儿子和女婿。
三位老太太也不耐久坐,拉了王齐光(叶安宁的妈妈)凑数,去打麻将了。
一群小孩去客厅打游戏,桌上就只剩第三代和第四代。
王齐明给王齐志倒了一杯酒,一脸好奇:“老三,爷爷写的什么?”
“汤孙奏假,绥我思成!”
王齐明怔了一下:啧,这字?
关键的是,刚刚爸才提过,那小孩就叫思成?
“老三,你怎么哄的爷爷,人都没见,就夸成这样,还给写字?”
“二哥,我可没哄昂!”王齐志端着酒杯,“不信你待会问爸,爷爷亲口说的:这娃不赖,脑子聪明,有胆有识,像二丫头!”
众人又愣住了。
乍一听,平平无奇?
但在家里,这一句,绝对是老太爷对一个人最高评价。
看看老太爷给三个孙子起的名字:齐华、齐明,齐志,轮到二姐,就成了齐光?
出自《九歌·云中君》:与日月兮齐光……与日月同齐!
事实也证明这一点:第三代大大小小八个兄弟姐妹,就数二姐最有天份,最沉稳,做事最有决断,而且聪明的不像人……
王齐明顿住,一脸愕然:“夸成这样……你这学生干啥了?”
干的多了。
如果让王齐志掰着指头数,他两只手都不够用!
他正想着挑精彩的吹一吹,王齐华笑了一下:“我见过:小伙子确实不错,长的精神,眼力高,手艺也高……难得的是沉稳内敛,还有担当……”
“爷爷和爸聊的时候,我听了一下,他单枪匹马跑到浙江,从文物贩子那抢回来了好几件国宝……之后,又配合西京的**部门,打掉了一伙盘踞多年的盗墓贼……”
“当时那个场面跟打仗一样,又是枪,又是**……前前后后抓了七八十号人,光是枪就有五六十支,**上千发,**好几百公斤……”
王齐华当故事一样的讲,把知道的整个都讲了一遍,一群人听的一愣一愣。
眼力好,会捡漏,特能赚钱,至少得夸一声聪明好学有头脑。
才二十出头,技术水平高也就罢了,研究能力还强,甚至于国家级的项目都能独自设计,独立主持。等于王齐志这个老师,只是挂了个名?
这算什么?多少年一见有些夸张,但至少也是天纵其才,颖悟绝伦。
稀罕的是,竟然还能影响到王齐志?
多少年了,这个懒驴牵着不走,打着**。偶然收了个学生,突然就开窍了,知道长进了?
更难得的是,孤身跑到浙江,到盗墓贼的老窝里收国宝文物,收**杯。又在西京和文物贩子周旋,悄无声息,不着痕迹的就把这伙人给挖了出来。
再看看战果:五六十支枪,上千发**,**几百公斤……这何止是盗墓贼?这都已经是暴力武装份子了。
这一下,准准中中的就挠到了老爷子的痒处。
打老了仗,干了半辈子的作战参谋,谋定后动,有勇有谋,这八个字,就是老爷子这辈子的真实写照。
突然冒出个有勇有谋,有担当有责任心的年轻人,还是老三的学生。老太爷肯定要问一问,了解一下。
结果,越是了解,林思成越是出彩。
其它也就罢了,特别是王齐志恨铁不成钢,屡次问到的那一句:林思成,命总是你自己的吧,你说你图什么?
而林思成每次都是笑笑,轻描淡写的回一句:老师,总得有人干!
要只是说说,肯定都当他是说大话。但问题是,人家是先提着脑袋干,然后才说的这话……
一点儿都不夸张,王齐志复述这一段的时候,老爷子眼睛一瞪,当即就给了他一拐杖。
然后,又喝了一声彩:贞心赤胆。
真的,要不是林思成不敢要,那幅字上面写的,就是“家国情怀”……
一桌子人怔住,默然无言。
他们没机会做,估计也做不到,但不代表他们不佩服……
叶兴安默不作声,看了看坐他旁边,默默吃菜的叶安宁,又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怪不得丫头眼光那么高,突然就说要谈对象?
真要像大哥和老三说的,这小孩能有这么出彩。别说丫头喜欢了,他这个老子也喜欢。
更怪不得老婆总唠叨:老叶,要见一见,得见一见……
确实得见一见。
正好,过完年就得去西京,等忙完后,顺便见一见……
王齐明一阵唏嘘:“这小孩可以,老三,给你当学生屈才了!”
王齐志没说话,翻了个白眼。
二嫂也点头:“这小孩多大了!”
单望舒笑了笑:“二十一,和有为同岁!”
“呀,这么小?”
二嫂沉吟着,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刚要说话,王怀玉(王齐华的大女儿)端起酒杯:“二婶,我敬你一杯!”
二婶点点头,端了起来。
刚喝完,她又要说话,王怀玉又给她夹了一块冻肉:“二婶,我三婶的手艺可以吧?”
这不是你三叔他学生的妈妈做的吗?
唏……不对……
怎么感觉这死丫头,故意要堵我嘴似的?
刚拿起筷子,二婶反应过来,又“咦”的一声。
眼睛扑棱扑棱,在王怀玉和叶安宁脸上瞅了瞅去。
大哥去年九月份去的西京,见的那小孩。当时,这两丫头不也在?
顿然,她又是惊奇,又是哭笑不得。
二婶我是爱给人作媒,但人都我都没见过,甚至今天才是第一次听,我给谁作?
还有这两丫头:一个挤眉弄眼,一个老神在在,这不是不打自招?
但稀奇了?
用王齐明的话说:安宁的眼睛长在紫禁城的顶上,比当初的二姐还高。都替二姐和姐夫发愁,她到时候能找个什么样的?
这不,突然就有着落了?
更稀奇的是:连怀玉都知道,齐志和望舒,姐夫和二姐能不知道?
前者也就罢了,毕竟是老三的学生,还那么优秀,两人肯定乐见其成。
但二姐和二姐夫,竟然没拦一下?
越想越是惊奇,二婶看了看叶兴安(叶安宁的父亲),又笑吟吟的抿着嘴,看着拿着手机出了餐厅的叶安宁。
这丫头是怕自己调侃她,躲出去了。
唏,这么大了,脸还这么薄?
嗯,也说不定,去给那小孩打电话了……
看着叶安宁出了门,二婶乐呵呵的开玩笑:“齐志,收了个好学生,突然就有上进心了?”
那是。
屈才不至于,王齐志望徒成龙,恨不得林思成把所有的本事全使出来。
所以,做老师的帮不上大忙也就罢了,总不能拖后腿吧?当然得上进一下……
王齐志又看了看外面:天快黑了,过会林思成应该会打电话拜年。到时候让他电话里问候问候,让老太爷也开心一下……
心中转念,顿感欣慰,他又起身倒了一圈酒。
刚把杯子端起来,敬了一圈,还没送到嘴边,叶安宁一脸慌乱的跑了回来。
脸色发白,眼神中透着惶急:“小舅,林思成出事了……”
王齐志突地一怔,心里一咯噔:“出什么事了?”
“他被**局关进去了……我给他打电话,但他提都没提,还问我吃的什么……之后我又给江阿姨打电话拜年,感觉她语气不对,好像哭过,我才发现不对……
而且电话里好吵,像是在打架……我问江阿姨怎么了,她才说:林思成被人**,为了救人打坏了人,被关在**局……
他们刚从**局回来,被打伤的那几个人的家属就追到了家里,让他们赔人赔钱……江阿姨还说,对方当时动了刀……”
起初,王齐志还在耐着性子听,听到“**”、“救人”,“林思成被关进了**局”、“伤者家属追到家里要赔人、赔钱”这几句,心里的火“噌噌噌”的就往上冒。
等听到最后一句,“对方动了刀”,就觉得火涌到了天灵盖,手不自觉得一颤:我去**?
陈朋,你脑子被屎糊住了吗?
见义勇为的被关在局子里,逞凶作恶的反倒打击报复?
特别是林思成,狗脑子又犯抽:人家有刀……你救个锤子你救?
王齐志又气又怒,又是后怕,咬着牙拿起手机。
陈朋的号码刚拔到一半,林长青的电话打了进来。
顿然,火气又冲到了脑门:林教授啊林教授,如果不是叶安宁打电话,实在瞒不住了,你这个电话是不是还不准备打?
他忍着怒火,按下接听键。
应该林长青出了屋打了电话,只是隐隐约约听到吵架的声音。
估计气的不轻,林长青的声音微微发颤。
王齐志静静的听,脸越来越黑,越来越黑:
嫌疑犯的家属冲到受害人家里**不说,还**?
这是蹬鼻子上脸,当人泥捏的?
老子不让你后悔到肠子发青,老子不姓王?
开着免提,声音不小,一桌子的人面面相觑:哪有这样欺负人的?
还有老三的学生……对方持刀,他救人?
这傻孩子,被捅两下怎么办?
看了看脸色发白,一脸后怕,好像手都在抖的叶安宁。又看了看脸色乌青,拳头攥的“咯吧咯吧”直响的王齐志,叶兴安叹了口气:
这个小孩真的是,他也不知道该不该夸。
但就丫头和老三现在这个样子,也别等什么忙完后了,早顺便也是顺便,晚顺便也是顺便……
转念间,王齐志挂断电话,恶狠狠的咬着牙,恨不得要把谁煮着吃一样。
而后,他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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