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龙城鸭寮街
天上下过一阵太阳雨,短暂的凉爽过后,陷入糖浆一般的炽热粘稠。
“舟仔,你只管去,萍姨替你看铺子,量他贱辉也不敢从这拿钱!”身形微胖的女人边说边佯装出凶狠的样子,仿佛被抢钱这件事发生在自己身上似的。
少年刚修好一个小电吹风,擦了擦额角的汗,笑着开口:“哎,谢谢萍姨。”
他迅速理完手上的活,从门口推出一辆破旧的蓝色的自行车,快速地窜过窄窄的铺子隔道。
“小子,你阿爹又去赌啦,晚上回来喝丸子汤,来财叔家。”
“哦呦,哪里来的福气,那死鬼成日里在西区摸牌,还有这么争气的儿子呦......”
少年高声应答着周遭热情得有些吵闹的问候,笑着呼啸而过。
破旧的自行车在他掌控下有了灵魂似的,敏捷的绕开衣服铺子飞扬起来的花布和走动的行人,快速向前飞驰。
十七岁这一年,他收到了龙城大学中文系的通知书,少年得志,带着满腔的兴奋与狂喜要去那个相距不远,却与自己生养长大的街区天差地别的地方。
绕过眼前这个拐角,就是宽敞的大路,豁然开朗。
可是,没有什么天大的喜事是唾手可得的。
他往后经历的那些所有灰暗的日子都是从这里开始的。
车铃响了三下,少年握在车头前手腕轻轻调整方向,左拐的那一瞬间,黑色的车影狂风一样卷袭而来,耳边传来的巨响夹杂着街市的吵闹声猛然炸开,车子和人一并甩了出去,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结实得划出一道血印。
他闭上眼前一秒,看到的是从车上走下来的人,半截笔挺的西装裤腿。
世界像被摁了消音,脚步声,车声,叫嚷声全消失了,就剩下鲜血淋漓的场面。
眼前的黑暗持续了很久,直到他嗅到一股酒精的味道,慢慢撑开眼睛,就看到一个年轻女人拿镊子夹着棉花一下一下的擦过他胳膊上的伤口,猩红的指甲看起来比伤口更可怖。
伴随着焦急的脚步声,一个中年男人的面孔出现在视线内,这个看起来疲惫之极的男人惶惶的和他对视了几秒。
忽然冲到对面的柜台上,猛烈敲击着桌面:“阿发啊,你多拿些那个止疼药啊!!钱我过几天手气好给你补上来......”
“叫个鬼啊!”绿裙子的女人愤愤的摔了手里的棉花,用镊子指着唯一一个躺着的人,嗓音异常尖利:“人都要死了,止疼有个屁用!谁不知道你贱辉屁股后面拖的烂帐,老娘保你家崽多活几口气已经是恩惠了,还敢拿药,吃.shi去吧!”
他猜出来了,这个地方是离家不远的小药店,街区里的老年人常来,最热销的就是止疼药,偶尔有斗殴受伤的年轻人也是买一大包纱布和棉花,一大半药大都放置过期了,老板干脆只批量进些廉价的外伤药。
脚底下堆了一地染血的棉花,像掉色的红毯,老板娘亮闪闪的人字拖踩来踩去。
“你个贱货再说一遍,谁说死了......”
“回吧”少年抚着额角勉强撑起身,声音哑得不成样子。
男人像突然被掐灭了火星似的闷头不语,安静的跟在少年单薄摇晃的身影之后。
从侧面看他的左腿几乎是在地上拖行,像个歪斜的三角缓慢挪动着,身上横竖布满了或深或浅的伤口,看不清晰总之站起来的瞬间,能分辨的满眼都是血色。
挪到绿裙子身旁,少年摸了摸干瘪的口袋,取出几张皱褶钞票:“这些够了......”
“你哪里来的钱?!”男人惊醒了似的冲过来,劈手夺过那几张纸。
刚摸到票子一角女人,眼见到手的油水被人抢了去,扯着尖利的嗓音扑了过去:“贱辉!你欠了我们家阿直多少钱,这么点零票还不不够呢......”
最原始的方式厮打,男人女人纠缠在一起,滑稽血腥的闹剧。
战况正酣的时候,廉价的橡胶帘子被缓缓掀开。
“哪个是严辉?“走进门的是个看起来相当和善的人,沉稳而缓慢的一句话,压制了眼前的场面。
大抵是因为他与这里格格不入的一身白色敞怀的西装,和一副金丝边的眼镜,在这鱼龙混杂的地方说话也这般有底气。
男人停下手里动作,仿佛天生有着辨别大人物的能力,且着身迎上去:”对对,是我,贱辉。“
这幅笑脸对那人不起任何作用,他径直缓缓走到严舟面前,温和的开口:“钱没给够吗,怎么来这里治?”
“你是白天开车撞我的人?“他用尚完好的一只手狠狠揪住对方的衣领,年轻气盛,装的满满都是怒意。
男人慌忙阻止事态向着不利自己的方向发展,赔笑的口气:“够了够了,我正要带他去,今天实在太晚了,明天一早就去......”
心虚写在脸上,没有人正眼去看。
老板娘却冷哼一声,悠闲地吐出一句:”早砸在赌场了吧,等你儿子血流干了再治,命哪有钱重要......“
“贱人,你再说一句!”
新一轮的厮打开始之前,和善的男人拍了拍少年的肩,眼睛里透着柔和的光:“跟我来吧,不然真的没命了。”
“哦,来了来了,快走啊!愣着干什么......”男人先一步反应过来,摆脱和老板娘的争执,生拉硬扯将身旁的少年拽上了那辆白日里狂风一般冲他开过来的车。
医院消毒水的味道更重,他在医院待了三个月,大大小小的手术总共有五次,大部分伤在身体内部,每一次从手术台出来,他的脸都苍白愈盛,却只是皱眉不吭一声。
大抵那个混沌了大半辈子的男人,没想到他认为几大包止疼片就能扛过去的事,却耗费这么多时间和金钱,垒成墙的钞票春雪一样飞速消融。
男人看在眼里忽然变得越来越沉默,不再大声询问护士什么时候出院,到底会不会死这些话,满心感激那个眼也不眨包揽所有费用且贵气逼人的肇事者。
他靠坐在桌前,尽量不与躺在病床上的人有视线交流,闷声闷气的开口:“明天的手术结束,就回家养伤,我找肥仔买一大堆补品,我贱辉虽然......虽然没用,但还是给自己留退路的。”
平心而论他这番话掺了三分假,但他没脸说真话,赌场上的得失让他视财如命,不但没养过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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