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熙元年春,京城的风褪去了冬日的凛冽,带着几分温润的暖意,拂过郭府的朱红宫墙。这座宅邸是武定侯郭英生前的府邸,如今虽无世袭侯位,却因郭贵妃的圣眷与郭家累世的功勋,依旧是京中颇具声望的勋贵之家。郭玘身着一身素色儒衫,立于府中花园的回廊下,望着庭院中抽芽的柳枝,心中既有期盼,又有忐忑。自三日前抵达京城,郭玹便忙于联络宫中,为面圣之事奔走,而他则在府中静候消息,每日除了整理证据,便是摩挲那枚合璧的“忠勇”玉佩。
廊下的梨花簌簌飘落,郭玹的身影从回廊尽头快步走来,他身着从五品官服,面色却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疲惫,声音里的喜悦压着一丝凝重:“贤弟,有眉目了!家姐在陛下面前周旋了足足半月,这才换得陛下松口。”
郭玘心中一震,握紧手中的玉佩:“郭玹兄,这半月……怕是不易吧?”
“何止不易。”郭玹长叹一声,引着他走到廊下僻静处,压低声音道,“你可知,翻洪武旧案本就是大忌。内阁的杨士奇、杨荣两位大人,听闻家姐提及此事,当即入宫劝谏,说‘洪武旧案积弊多年,牵一发而动全身,若轻易翻案,恐引勋贵宗室躁动,动摇国本’。还有那些与胡惟庸案有牵连的勋贵后裔,暗地派人递话到府中,说‘郭家若执意翻案,便是与一众勋贵为敌’,明里暗里的阻力,层层叠叠。”
郭玘眸色一沉。他只知郭贵妃在宫中圣眷正浓,却不知背后竟有这般汹涌的暗流。
“家姐素来谨守后宫不干政的规矩,这次为了巩昌侯府的事,算是破了例。”郭玹的声音愈发低沉,“她先是借着侍疾的机会,在陛下枕边提及伯祖父郭兴平定西北的战功,说‘开国功臣后裔沦落军籍,屯田受苦,恐寒了天下忠良之心’;后又取来宫中珍藏的洪武朝功臣画像,指着伯祖父的画像哀叹,说‘家父临终前,仍念叨着兄长景振的冤屈,郭家两代忠良,不该落得这般下场’。陛下仁厚,虽有恻隐之心,却也顾虑内阁与勋贵的压力,迟迟未松口。直到昨日,家姐提及你在海州改良盐碱地、兴办蒙学的事,说你一介军户,却心怀百姓,颇有先祖之风,陛下这才松口,允了我们明日巳时入宫面圣。”
郭玘心中五味杂陈,只觉手中的玉佩愈发沉重。原来郭贵妃的斡旋,并非什么“后宫捷径”,而是在朝堂的夹缝中,以女子之身,为家族挣来的一线生机。
“面圣之地定在御花园的养性斋,而非太和殿。”郭玹定了定神,语气郑重起来,“陛下此举,一是避了朝堂耳目,二是想在清静处听我们细说原委。家姐会在斋中接应,但你我都清楚,后宫不得干政的规矩摆在那里,真正陈情的时刻,还得靠我们自己。”
他顿了顿,细细叮嘱:“明日入宫,你需将‘忠勇’玉佩、祖父手书、拓本这三件核心信物随身携带,其余证词、请愿书等证据,由我另行呈递。陛下最忌繁文缛节与刻意邀功,你只需如实诉说家族遭遇,尤其要提及先伯郭景振含冤而死、家父隐姓埋名的流离之苦,不必刻意强调功绩。记住,先求陛下认可冤情的合理性,其余皆可从长计议。”
“我明白。”郭玘沉声应道。他想起李诚殉边时的壮烈,想起父亲临终前的嘱托,那些隐忍与坚守,都凝聚在这一次面圣之中。
而此时的深宫之中,郭贵妃正坐在梳妆台前,望着铜镜中自己略带憔悴的面容。案上放着一封密信,是心腹内侍刚从宫外递进来的,上面写着“成国公府传话,若执意翻案,恐伤陛下圣明”。她轻轻摩挲着信笺,眸中闪过一丝冷冽。成国公府当年依附胡惟庸,如今自然怕旧案重提,牵连自身。她将密信付之一炬,火光映着她的侧脸,带着几分决绝。父亲临终前的嘱托犹在耳畔,兄长景扬的冤屈,她不能不管。
当晚,郭府灯火通明。郭玹带着郭玘拜见了族兄——郭英的嫡孙郭琮。郭琮四十开外,沉稳干练,是如今郭府的主事之人,见到郭玘,眼中满是感慨:“景扬贤叔的后人,果然有先祖之风。当年胡惟庸案,巩昌侯府满门蒙冤,先伯郭景振含冤而死,我府虽同为勋贵,却碍于永乐朝的猜忌之风,未能倾力相助,心中愧疚多年。如今你能挺身而出,为家族昭雪,实属不易。”
“愚弟见过琮兄。”郭玘躬身行礼,“若非郭府多年暗中照拂,我郭家一脉早已不复存在。此次面圣,更离不开琮兄与郭玹兄的奔走,郭玘感激不尽。”
郭琮摆摆手,取出一枚精致的玉牌,递给郭玘:“此乃先祖父郭英的随身玉牌,虽无侯府印信,却也是郭家身份的见证,明日入宫,可保你通行无阻。记住,陛下虽仁厚,却也是帝王,言谈之间需谨守分寸,既要显露出郭家后人的忠勇底色,也要懂得隐忍谦逊,切不可意气用事,尤其提及先伯郭景振之事时,需哀而不伤,诉冤而非指责。”
“郭玘谨记琮兄教诲。”
夜色渐深,郭玘回到客房,将“忠勇”玉佩、祖父手书与拓本小心翼翼地放在案上。烛光下,玉佩的温润与手书的苍劲相互映衬,仿佛跨越时空的对话。他想起父亲郭斌临终前的嘱托,想起大伯郭景振蒙冤被杀的惨状,想起李诚殉边时的壮烈,想起郭铭叔一生的奔走,心中百感交集。明日,便是检验这一切坚守与等待的时刻。
而另一边,郭玹独自坐在书房,案上摊着一份宗人府的名册,旁边是一封来自翰林院的信函。他提笔在名册上圈出几个名字,皆是当年参与构陷巩昌侯府的官员后裔。指尖划过那些名字,他眸色沉沉。此次面圣,不过是第一步,往后的核查之路,怕是更难。他抬手揉了揉眉心,想起白日里郭贵妃的叮嘱——“凡事稳字当头,不可急躁”,心中渐渐安定下来。他取出一张宣纸,提笔写下“忠勇传家”四个大字,笔锋遒劲,一如郭家世代传承的风骨。
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郭玘便起身梳洗。郭玹早已备好入宫的衣物,是一身素雅的青色官袍,既不失体面,又不显得张扬。两人吃过早膳,便在郭贵妃派来的宫女引导下,前往皇宫。
皇宫巍峨壮观,红墙黄瓦在晨光中熠熠生辉。穿过一道道宫门,走过长长的回廊,沿途的禁军与内侍皆躬身行礼,目光中带着敬畏。郭玘心中愈发凝重,这宫墙之内,既是权力的中心,也是决定家族命运的地方。他能感受到,那些看似恭敬的目光里,藏着不少窥探与审视——京中勋贵云集,郭家要翻洪武旧案的消息,怕是早已不胫而走。
行至御花园附近,一名身着宫装的宫女上前躬身道:“郭主事、郭公子,贵妃娘娘已在养性斋等候,请随奴婢来。”
两人跟随宫女,穿过一片姹紫嫣红的花丛,来到养性斋前。斋门虚掩,宫女轻声通报后,便退了下去。郭玹推开门,带着郭玘走了进去。
养性斋内陈设简单却不失雅致,檀香袅袅,书卷飘香。郭贵妃身着一袭明黄色宫装,端坐于窗边的榻上,面容清丽,眉宇间带着与郭铭相似的刚毅,却又多了几分宫廷女子的温婉。见到两人进来,她连忙起身,眼中满是温和,却又飞快地递了个眼神给郭玹。郭玹心领神会,那是在提醒他,陛下晨间刚与内阁议过事,神色间带着几分倦意,陈情需简洁恳切。
“弟弟,玘堂弟,你们来了。”郭贵妃微微一笑,亲手为两人倒了杯茶,“坐下说吧。父亲临终前最牵挂的便是巩昌侯府的冤屈,尤其是景扬伯与景扬叔一脉的遭遇,如今能有机会向陛下陈情,也算了却他的一桩心愿。”
她顿了顿,声音压低了几分,语速极快:“陛下今日心情尚可,只是晨间与杨阁老议及赈灾之事,略有些疲惫。你们入内后,多诉流离之苦,少提朝堂纷争。陛下仁厚爱民,最见不得百姓受苦,定会动容。”
“多谢家姐指点。”郭玹与郭玘齐声应道。
“陛下已在里间等候,我这就带你们进去。”郭贵妃起身,带着两人穿过一道屏风,来到养性斋的内室。
明仁宗朱高炽正坐在一张紫檀木案前,手中捧着一卷古籍,神情专注。他身形微胖,面容温和,眉宇间带着淡淡的疲惫,却难掩那份帝王的威仪与与生俱来的仁厚。
“臣妾参见陛下。”郭贵妃走上前,屈膝行礼。
郭玹与郭玘连忙跪倒在地,行三叩九拜之礼:“臣郭玹、草民郭玘,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吧。”朱高炽放下书卷,声音温和,目光落在两人身上,最后定格在郭玘身上,“你便是巩昌侯郭兴的孙子,郭景扬的儿子?”
“正是草民。”郭玘站起身,低着头,不敢直视圣颜。陛下一开口便提及父亲的原名,显然已对巩昌侯府的情况有所了解,这让他心中稍安。
朱高炽微微一笑:“朕已听贵妃提及你的事。郭兴将军是我朝的开国功臣,为大明立下赫赫战功,朕在东宫监国时,便常听先帝提及他平定中原、镇守西北的忠勇之举。你伯郭景振作为嫡长子,承袭巩昌侯爵位,本应延续家族荣光,却也在胡惟庸案中蒙冤被杀,着实令人惋惜。只是没想到,而今郭兴将军的后裔竟会困于军籍,在海州屯田为生,令朕感慨啊。”
郭玘心中一暖,仁宗开篇便提及祖父与大伯的功绩与遭遇,显然已有恻隐之心。他深吸一口气,按照事先商议的,缓缓道:“陛下圣明。祖父郭兴跟随太祖皇帝南征北战,出生入死,为大明的建立耗尽心血;大伯郭景振承袭爵位后,恪尽职守,并无半点谋逆之心,却在胡惟庸案中遭人诬陷,巩昌侯府满门蒙冤,族人流离失所。家父郭景扬为保全性命,隐姓埋名,逃亡海州,入了东海卫军籍,一生隐忍耕作,未能为父兄洗刷冤屈,便抱憾而终。”
说着,他从怀中取出合璧的“忠勇”玉佩,双手奉上:“陛下,这是祖父的传家玉佩,分为‘忠’‘勇’两半,大伯郭景振生前持有‘忠’字玉佩,家父持有‘勇’字玉佩。胡惟庸案后,‘忠’字玉佩流落武定侯府,‘勇’字玉佩由家父世代相传,临终前托付给草民。后经武定侯府相助,得以两璧合璧。此玉佩不仅是郭家的传家宝,更是祖父忠勇一生的见证。”
内侍接过玉佩,呈给仁宗。明仁宗接过玉佩,仔细端详着。玉佩质地温润,“忠勇”二字苍劲有力,背面的“郭”字古体字暗纹清晰可见,两块玉佩严丝合缝,浑然一体。他轻轻摩挲着玉佩,眼中闪过一丝赞赏:“好一块‘忠勇’玉佩!郭兴将军一生忠勇,璞玉传承,名不虚传。”
朱高炽捧着玉佩,沉吟良久,目光中满是感慨。他想起自己作为太子监国期间,曾翻阅过洪武朝的功臣档案与胡惟庸案卷宗,郭兴的战功与郭景振的履历赫然在列——郭景振承袭巩昌侯后,曾镇守西北,军纪也颇为严明,深受军民爱戴,卷宗中所列谋逆证据,多为同案犯的攀咬与匿名举报,并无实质性凭据。当时他便觉此案疑点重重,如今见到这枚承载着家族传承的玉佩,更坚信巩昌侯府实乃无辜蒙冤。
“郭玘,”朱高炽的声音温和却带着威仪,“除了这玉佩,你还有其他信物能佐证此事吗?”
“回陛下,草民有。”郭玘连忙从怀中取出那卷缝合着祖父手书的拓本,再次跪倒在地,双手奉上,“这是祖父的手书与玉佩拓本。手书是祖父在生前托部下李诚叔照拂而留,上面有祖父的亲笔字迹,叮嘱‘助景扬吾儿,忠勇报国,护族延嗣’;拓本则是玉佩的完整拓印,与现持玉佩纹路完全一致,可作佐证。”
内侍将拓本呈给朱高炽。朱高炽展开拓本,看到“助景扬吾儿,忠勇报国,护族延嗣”十三个字,笔锋苍劲,充满柔情,与他在宫中珍藏的郭兴手迹摹本别无二致,显然是真品无疑。再看已显陈旧拓本上的玉佩纹路,与手中的玉佩完美契合,连细微的刻痕都分毫不差。
“郭兴将军竟还留下了这样的手书……”朱高炽心中愈发动容。这短短十三个字,既饱含着父亲对儿孙的无限关爱,也隐隐透露出他对当时朝堂危机的警惕,更让人体会到巩昌侯府蒙冤后,一脉相承的艰难与不易。他抬起头,看着跪在地上的郭玘,眼中满是怜悯:“你父亲郭景扬隐姓埋名,在海州屯田为生,这些年想必吃了不少苦吧?”
提及父亲,郭玘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哽咽:“回陛下,家父一生隐忍,既要躲避朝廷的追查,又要拉扯族人、开垦荒地。海州近海多盐碱地,收成微薄,家父便带领族人改良土壤、煮海为盐,勉强维持生计。他在世时,最大的心愿便是能为家族洗刷冤屈,让族人脱离军籍,做个自在百姓。可惜,他积劳成疾,未能等到这一天,便撒手人寰了。”
郭玹见状,也上前一步,躬身道:“陛下,臣可为郭玘作证。巩昌侯府蒙冤后,先父郭铭便一直暗中照拂郭玘一族,为他们传递耐碱谷种、联络旧部、提供庇护。这些年,郭玘在海州屯田耕作,改良盐碱地惠及周边军户,兴办蒙学教化贫民,从未有过丝毫异动,足见其忠顺之心。此次若非陛下即位,推行宽政,他也不敢贸然赴京,恳请陛下为巩昌侯府昭雪。”
郭贵妃也柔声补充道:“陛下,臣妾父亲生前常与臣妾提及,巩昌侯府的冤屈是他此生最大的遗憾。郭兴将军是臣妾的伯祖父,郭玘堂弟与臣妾血脉相连,他的遭遇臣妾感同身受。郭玘堂弟沉稳坚韧,这些年在海州受苦却始终坚守本分,从未有过抱怨。臣妾恳请陛下念在郭兴将军的开国功绩、郭景振侯爷的无辜蒙冤,体恤其流离之苦,查明此事原委。”
朱高炽看着眼前的三人,心中已有了决断。郭兴是开国功臣,郭景振是世袭侯爷,父子二人皆忠勇闻名,却在胡惟庸案中蒙冤,这是不争的事实;郭玘手中的玉佩、手书、拓本,证据链完整,足以证明其巩昌侯府后裔的身份,也间接印证了蒙冤的真实性;再加上郭府的担保与郭贵妃的恳切斡旋,此事显然值得深究。
更重要的是,他即位以来,一直致力于推行宽政,平反洪武、永乐两朝的冤案错案,以收拢人心、稳固统治。巩昌侯府的冤案,牵涉开国功臣父子二人,若能妥善处理,既能彰显他的仁厚圣明,也能安抚天下旧勋后裔,实为一举多得之事。
“你们都起来吧。”朱高炽抬手,示意众人平身,“朕知道了。郭兴将军功在社稷,郭景振侯爷也属无辜蒙冤,其后人却困于军籍,耕作于盐碱之地,受苦多年,朕心中甚感不忍。这玉佩与拓本,朕留在此处,会让人仔细核验。”
他顿了顿,继续道:“郭玹,你身为郭兴将军的侄孙,与郭玘同族同辈,此事便交由你牵头,先会同翰林院、宗人府,核实郭玘的身份与郭兴、郭景扬旧案的相关卷宗。务必仔细查证,多方比对,尤其是郭景振侯爷的定罪证据,要逐一核实,待核实清楚后,再报朕定夺。”
“臣遵旨!”郭玹心中一喜,连忙躬身领命。他知道,陛下虽未直接承诺平反,却已迈出了最关键的一步——启动身份核验与卷宗核查,这便是对冤情的初步认可,尤其是明确要求核查郭景扬的定罪证据,更是让平反多了几分把握。
郭玘也激动不已,再次跪倒在地:“谢陛下!陛下圣明!草民代郭家上下,谢陛下隆恩!”
“平身吧。”朱高炽微微一笑,“朕知道你所求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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