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约的事基本已经定了。”
“没有转圜的余地。”
卧室的白色窗帘起伏飘动,在背后窗台处隐约映出一团拳头大小的模糊怪影。
——声音就是从那里传出来的。
那是个中年男人的声线,模糊又怪异,仿佛传递声音的介质不是空气,而是某种粘稠的液体。
“三天前,白塔就已经收到了加速推进匹配程序的命令。”
“和一个精神图景被污染至百分之九十的哨兵结合,这对向导意味着什么应该不必我多说。”
“这件事情迫在眉睫。”
“曜然,你最好早做决定。”
“......”
模糊怪异的男声不断从窗边传来,而房间的主人却似乎对此毫无所察。他倚坐在真皮的单人沙发上,双.腿自然交叠,手里漫不经心地翻阅着一本旧书。
未经束扎的黑色长发顺着青年肩侧滑落,在丝绒地毯上蔓生出丝藤般的影子。
哗——
窗帘被大风忽地吹起,原本拳大的怪影同时变大,膨胀,宛如细胞分裂般剥离出了另外一个新的个体。
“知道了,先生。”
被分裂出来的新角色音色年轻且熟悉,他沉默片刻,最终沙哑着嗓子做出了回应。
“向导素的替换进度已经完成百分之九十。”
“婚礼之前,我会让沈忘心乖乖听话的。”
话音落下,屋内书页的翻动声随之一顿。
片刻,沈忘心又随手翻过一页,语气悠然道:“刚才偷跑出去就听了这些?”
黑影后的帘布被顶开,一大一小两团水粉色的粘液状生物互相挤挨着冒了出来。
“Ooooooo~”x2
它们呼噜噜膨胀起来,身体里充气出一堆珍珠般的泡泡表达肯定。
“嗯,后续呢?”
“......Bu。”x2
沉默的放气后,泡泡泄了。
两小只瘪了下去。
——那就是没有了。
小东西最近总喜欢出去到处偷听人说话,然后“录”下来放给他听,于是沈忘心总能获取一些奇奇怪怪的信息。
不过今天的倒是很有意思。
向导素替换......?
沈忘心若有所思地摩挲着颈侧的针孔,两颗淡紫色眼珠忽然像玻璃球那样滑向了门口的方向。
两秒后,外面响起了几道重重的敲门声。
咚咚咚!
突兀的敲门声让窗台的两团粉色粘液同时惊得一颤,小粉团“咻——”地撞进大粉团里。由于用力过猛,重新融合成一团的粉色粘液被自己撞翻,接连在窗台上翻了两三个跟头。
啪唧——!
窗户玻璃上摊开一张粉色烙饼。
沈忘心似是对这种事情已经习惯,目不斜视,放下书起身去开门。被合上的书籍平放在桌面上,依稀能看见封面的书名写着《哨向精神体图鉴》。
哨向,哨兵和向导的简称,
自三百年前的大灾变过后,人类逐渐进化出了两类特殊群体——哨兵和向导。
前者是天生的战士,身体强悍五感敏锐,成为了人类对抗畸变体最好的尖刀。但发达的五感令他们的精神极易受到干扰和污染,轻则情绪紊乱,暴躁易怒,重则迷失狂化,精神崩溃。
而向导更像是负责收容和保护的刀鞘,他们拥有抚慰哨兵情绪,净化精神污染的能力。
两者唯一的共同点就是皆拥有异于常人的精神世界,名为精神图景。除此之外,它们还能具象出一只动物形态的精神体。
于是在这个人人皆知的常识定义下,沈忘心这只酷似果冻的精神体就显得相当诡异。
此时,窗户上摊扁着的“诡异果冻”正飞快把自己卷成卷饼,蹬开玻璃重新落回桌上压成花卷,表面的沟壑凹陷迅速消弭,最终变回一团光滑圆润的粉团子。
小家伙对着玻璃左右照了照,确认自己一如既往地闪闪发光之后,才扭头嗖嗖弹着追过去,“吧唧”一下黏在青年的裤脚上。
咔——
沈忘心打开了房门。
他温和地询问:“什么事,罗金?”
来人是这座别墅里专门照顾沈忘心的仆从,也是唯一一个。因为沈曜然说他现在精神力不稳定,需要静养,不宜有太多外人。
“喂,曜然少爷派人专程送了礼物来,赶紧下楼。”
罗金整个人状态看上去很糟,像是感染了结膜炎,说话时总是忍不住去揉发红的眼睛。里面的红血丝被指骨挤压着蠕动,让人联想到长期不换水的水缸,里面总有些不知名的小虫子扭着身子游来游去。
沈忘心神色平淡,问:“又是礼物?”
说完,他才后知后觉偏了偏头,脸上缓慢地表现出一点讶异和惊喜。脚下的粉色粘液不知何时冒了两个猫耳般的三角尖尖,竖着偷听。
“这么晚了还特地送过来吗?”
自从被找回来后,他就被弟弟沈曜然安置在了嵘城一处私人住处,对方工作之余经常送来各种礼物,样样价值不菲,连旧日时代时期的书籍珍宝都有不少。
只是这次是礼物到达时间最晚的一次——午夜零点。
“是啊。”
罗金语气不耐,却又难掩嫉羡。
他出身低下,原是隔离区的贫民,偶然一次机会被曜然少爷看中才能在这里工作。然而眼前这个人却不用吹灰之力就获得了罗金想都不敢想的一切。
他一直都不明白——曜然少爷作为沈家如今唯一的嫡系继承人,为什么非要费尽心思找回这个二十多年前就失踪的异母兄长。
而且一个连精神体都没法具象的残次品向导,找回来有什么用?怎么不早死在外面?
不知道为什么,罗金每次见到沈忘心脑子里阴暗的想法就像杂草一样疯涨,连语气也不自觉愈发恶劣。
“赶紧下去,负责运送的哨兵还在下面等着呢!”
这些日子他把沈忘心的性格都摸透了,这家伙看着长了张能唬人的漂亮脸蛋,实际上就是个听不懂好赖话的傻子。再加上沈曜然每次都是匆匆来匆匆走,对这个兄长看似关心实际上也没说过几句话。
但这时罗金似是记起什么,又堆起笑容来哄道:“对了忘心少爷,待会儿礼物里面要是有不喜欢的,我就帮您处理掉吧?”
“好啊。”
青年仿佛浑然察觉不到对方的恶意,全然好脾气地应下。
罗金闻言脸上一喜,当即殷勤地为他拿来了束发的绳带,弯腰献上。
沈忘心审视着男人的言语动作,就像人类观察野生动物那样,并真切地为自己不理解的行为而感到新奇和有趣。
唔,有点想摘下他的脑袋看一看。
这个想法沈忘心认真地思考了三秒,但看了看对方的眼睛,又最终搁置。
算了,等他熟透了会自己掉下来的。
沈忘心转过头,将注意力转移到了在一楼等待的哨兵身上。
这位护送者看起来三十岁的模样,留着一头深灰色的狼尾发,尾端凌乱地翘着,略显沧桑。他紧贴着一个偌大的金属箱站着,想来那应该是沈曜然送的东西。
除此之外,还一头巨大的狼犬正端坐在哨兵身旁,姿态垂首躬脊,却莫名透出几分焦躁。
一般情况下,哨兵和向导都习惯将自己的精神体外放。而由于精神体与主人情绪和感官共通,所以让对方看见自己的精神体也属于一种表达真诚的社交礼仪。
只是这一切细节也不知道是这里严格的安保标准使然,还是这个叫哨兵刻意在降低自己的威胁性。
短暂的视线打量过后,沈忘心下了楼。
“晚上好。”
这道清冽好听的声音令陆让紧绷的神经倏然一松,他循着声音的来源抬头望去——
青年正从实木的旋转楼梯漫步而下,他穿着一身干净简单的束袖丝绸衬衣,长发随意束在脑后,眉眼带笑,整个人透出一股温柔似水的气息,如同一簇于月夜幽然盛开的紫罗兰。
这是陆让第一次见沈忘心,但其实很早之前他就听过这个人的传闻。
三个月前,沈家家主总算寻回了丢失多年的原配之子沈忘心,因而特地举行了一场盛大的宴会,遍邀各界社会名流,不少记者也在受邀之列。
于是那天宴会以后,所有人都知道了沈忘心这个名字,也知道他是个连精神体都无法具象的D级向导。
一个百年不遇的向导废柴,又是在隔离区跟那些流民一起长大,跟天才的弟弟简直毫无可比性。众人原本八卦的继承人之争自然也就不存在了。
但私下的嗤笑讥讽过后,那天见过沈忘心的人几乎都会在最后加上一句——“不过那个向导长得还挺漂亮的”。
对,漂亮,而不是英俊。
即便沈忘心喉结清晰,肩宽腿长,身形修颀高挑,除开那头黑缎般的长发之外,显然是一位毫无争议的男性向导。
但人类的眼球总喜欢黏在那些美丽的皮囊上,不论里面是天使,还是恶魔。
【注意,监控权限已获取。】
耳后皮下的联络器传来队友熟悉的嗓音,陆让陡然回神,快速垂下眼皮,掩盖住眸底汹涌的情绪。
【已经确认沈曜然于一个小时前离开嵘城,并且带走了直属哨兵小队。】
【队长,能不能用这个人跟沈曜然换回小满的命,就看今晚。】
陆让闭了闭眼,扯开嘴角挤出些许笑意,径直朝青年走去。
“这么晚冒昧打扰了。”
他躬下腰,恭敬而礼貌性地伸出手,“沈忘心向导。”
男人的动作令站在后面的罗金顿时皱起了眉,鉴于双方的地位差,这个常规性的社交礼节在他看来这非常冒犯。
“喂,你......”
“——没事。”
但在罗金开口呵斥之前,沈忘心已经上前一步伸手回握。
“很高兴认识你。”
他微笑着,看见自己的面容在哨兵的眼瞳中放大,里面有极浅的光晕一闪而逝。
【面部扫描通过,目标确认。】
【队长,是沈忘心本人没错!】
【开始获取武器权限,倒计时两分钟。】
【120】
【119】
【......】
此时陆让已经低头错开青年的视线,侧身给他让出路。
“这个箱子设置了指纹锁,需要您亲自打开。”
“是吗?”
沈忘心看向那个黑色的金属箱,体积看起来不小。除了侧面标注着一个“沈”字之外再没有别的标识,完全看不出里面装了什么东西。
他走过去,屈指在箱体上轻叩两下。
咚咚。
像是听见了什么有意思的声音,沈忘心唇角的弧度逐渐上扬。
活的?
——有意思。
下一秒,跟在沈忘心脚边的粉色粘液已经尖叫着弹了出去。
“Oooo!”
小家伙显然比沈忘心更加兴奋,几个粘黏翻滚就围着整个箱体转了一圈。这里敲敲,那里拍拍,就像人类在仔细挑一个甜西瓜。
如此,陆让的目光很难不聚焦在那团粉色粘液上面。
这个怪异的精神体只有人类拳头那么点大,看起来像个饱满多汁的草莓味果冻球,弹跳的动作挤压着饱满而黏软的小身体,发出一些轻微而有节律的拟声。
【98】
【97】
伴随着脉搏般的倒计时,陆让下意识审视着这个怪异的精神体。
自从人类进化出哨兵和向导着两类特殊人群之后,所有的哨兵和向导的精神体都是动物的形态,其具象的动物习性性格基本跟主人的内心人格挂钩,情绪和喜恶表达也几乎跟主人一致。
历史记载中,只有一些极少数觉醒失败的,或是精神受到无法修复的重创的哨兵/向导才不能具象出精神体的完整形态。他们一般要么痴傻,要么疯癫,而精神体通常也都十分丑陋怪异。
【77】
某种意义上对哨兵/向导而言,这几乎可以代表一种另类的精神残疾。可沈忘心看起来却很正常,正常得......像是个异类。
【61】
看着看着,常年出入污染区的陆让心中陡然生出一种微妙的怪异感。
只是还没来得及深想,冥冥中有什么东西悄无声息地从黑暗中伸出,就像某种湿粘的蛛丝轻扯了一下他的神经。
【45】
【44】
【44】
【4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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