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七月而葬,先帝是上年三月里病逝的,因肃陵没有完全建妥,梓宫一直停在白虎殿里。直到今年九月才接陵寝奏报,预备十月里落葬。
停灵最后的日子,梓宫就要运送出宫了,前几日新帝去祭拜,对身边的总管太监说:“大伴,皇父临终时一直念着那个人,朕想着,莫如请进宫来,见最后一面吧。”
已经升作司礼监掌印的汪轸,听后俯了俯身,“该当的。二十年了,她一直是先帝心头的伤疤,如今先帝就要远行了,合该请她来送最后一程。”
要说渊源,汪轸的发迹就从她而来。当年他因火海救人有功,先帝安排他伺候皇子,皇子读书,他跟着读书,皇子写字,他跟着写字。二十年,从小太监熬到掌印,当初的车轱辘,是无论如何都没想到,自己会有这么一天的。
曾经亲眼见证的一切,至今历历在目,说起先帝惦念的那个人,自己回想起来,也是感慨良多。
新帝问:“去请她,她会愿意一见吗?”
汪轸道:“新科状元拜了官,赐了府邸,她是太夫人,要在官邸坐镇的。杨家的老太爷,今年七月里也病故了,如今她正服丧呢,恐怕不见客。容奴婢亲自去一趟吧,见了老人儿,兴许愿意卖一卖情面,也不一定。”
新帝说好,“务必把人请进来,了了先帝的夙愿。”
汪轸应了,当天便赶往宝府巷。
宝府巷在东城,离隆福寺不远,汪轸到门上的时候,正逢寺里鸣钟,站在台阶上,能听见盘桓不散的音浪。
他乘着这钟声,让人向内通禀,不一会儿就见里面的婆子迎出来,俯身道:“太夫人有请,大人随奴婢来吧。”
汪轸跟随入内,在清雅别致的画廊上穿行,及到前厅时候,见堂上站着一个人,穿着素白的大袖衫,戴着孝髻。听见脚步声回头,将要四十的年纪了,但容貌气韵和以前没有太大分别。
看见故人,她的脸上浮起一点浅淡的笑意,“汪掌印,别来无恙。”
仿佛是天生就有敬畏,汪轸即便爬到今天的地位,在她面前依旧是谦卑的。长长向她拱手下去,“夫人,一别经年,您一切尚好?”
如约颔首,“托福,一切都好。掌印今日驾临,不知有什么示下?”
汪轸臊红了脸,
“快别这么称呼奴婢,我在您跟前,永远是那个守门的小太监。您别管奴婢叫掌印,还是叫奴婢车轱辘吧,这么着听上去亲切。
如约抿唇笑了笑,“今时不同往日了,再这么称呼,可就唐突了。边说边比手,“请坐吧。
汪轸站定脚,只顾揖手,“谢夫人的座儿,奴婢是奉旨前来办事的,就站着回话吧。顿了顿道,“先帝老爷爷上年升遐,走得匆忙,陵寝还未建成。上月总督工程的官员回京禀报,业已完工了,钦天监瞧准了日子,后儿就要起灵落葬……夫人,二十年未见了,最后送一程吧,也算成全了情义。
如约站在那里,面色凝重,半晌没有言语。
汪轸见她不答应,愈发要来哀求,“夫人,大邺这些年经先帝励精图治,已然是盛世了,可您不知道,先帝爷在政事上头耗费了多少心力,若他怠政些,何至于鼎盛的年纪就走了,他这是心无挂碍,唯剩务政了呀。这回病势来得凶,二月里嗽疾未愈,三月里又添风寒,及到初九卧床不起,十七就晏驾了。奴婢当时和太子在跟前侍疾,他有精神的时候,和太子说起年轻时候的事,怎么策马扬鞭,怎么领兵打仗,唯独没有提及您。可……十六夜里病得昏沉,叫了一夜您的名字,奴婢那时候就在帐外,听得心都要碎了。他声泪俱下,好不容易定住了神才又道,“夫人,于先帝爷这样的圣主来说,至死求而不得,已是最大的惩罚了。您是善性人儿,如今人都不在了,再避而不见,您于心何忍啊。奴婢今儿是奉了万岁爷的令儿,来请夫人的。万岁爷至纯至孝,他知道您和先帝爷的故事,托付奴婢,一定请夫人送先帝最后一程。就请夫人勉为其难,成全了万岁爷的孝道吧。
这么一长串的话,总算说动了她。她眼里涌出哀伤,唇角轻轻抽动了下,良久方问:“后儿出殡?
汪轸说是,“后儿百官送行,里外全是人,不便得很。还是今儿去,白虎殿里清净,您能和先帝说上两句话。
她却有些慌乱,摸了摸身上的衣裳道:“我穿成这样,面圣失仪……可是再一想,要面见的人,如今也只是一副棺椁,一座神位,这身孝服,反倒是应景的。
汪轸朝外比手,“夫人这就动身吧,车已经备好了。
一旦下定决心要进宫,就没有什么
可犹豫了。她说:“请掌印稍等我片刻我去去就来。”
汪轸道好自己先退到大门上略等了会儿见她快步赶来忙把她搀扶进了车舆。
马车走动起来她看着窗外的景致思绪又回到二十年前。怎么一切都像南柯一梦
然而这二十年爱也淡了恨也淡了去送一程就算是看在鹤予的面子上吧。
马车停在了西华门前白虎殿在武英殿后历来是作为帝王停灵之用的。汪轸引她进殿门放眼就见漫天的白白幡儿、白花、白色的帐幔。
这一瞬她脚下踟蹰了好像一切来得有些难以接受似的。她还记得那个人英挺颀长的身条儿青松一样挺拔地站着。眉眼精致如画中仙笑起来红唇微仰连眼眸里都是光。可是现在不见人影她知道他被装进了巨大的棺椁里。那刷了九十九道金漆的金丝楠木板子隔出了两个世界她看不见他他也看不见她……
“夫人先上炷香吧。”汪轸把香点燃了送到她手上。
她忽然有些龙钟的样子茫然接过香茫然被引领到祭台前。仰头看上首的神位上写着他的十七字谥号“绍天兴国弘德圣武英睿中正恭勤仁孝毅皇帝”。
她看着那串字总有些不敢相信他才四十八岁怎么就没了。
一刹那往日种种在眼前飞快掠过。头一次螽斯门相见、廊下家走水时穿过火海的一瞥、上巳节游幸西苑、遵化途中星夜下的漫步直至后来那么多的痛苦撕扯……怎么人说没就没了?
汪轸在边上提点“夫人和先帝爷说说话儿。先帝爷神灵不远听得见的。”
可越是复杂的心绪越是无从说起。
她僵涩地转头对汪轸道:“容我一个人在这儿呆会儿。”
汪轸说是抬手摆了摆把守灵的人都支开了。
不知是不是他知道她来了殿上吹起一阵狂风吹得帐幔飞扬起来。她站得不远轻纱的一角拂过她的脸庞像他的手在触摸她。
她顿时心痛难忍捂着胸口撑住祭台才没让自己倒下。缓了良久她才喃喃道:“我早就不怨你了……你我的恩怨两清了。”
转回身她在燃烧的火盆前蹲踞下来从袖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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