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都是水，但没有一滴是能喝的。”*
2018年，平城法院门口。
“请问你为什么杀人？”“被家暴后为什么不报警？”“你后悔杀掉你的丈夫吗？”......
记者们围堵成一面厚厚的墙，话筒化作一杆一杆的长枪，透过黝黑诡异的镜头，猛然停顿在女人的面前。
她样貌年轻，五官漂亮，只有那双眼睛格格不入地流露出绝望而悲戚的情绪。她被法警簇拥在中间，低着头躲过那些刺眼的闪光灯。
“让开！”“你们这是在妨碍公务！”“请离开押解车前！”法警梗着脖子吼叫，却丝毫没有作用，周围的记者还是野兽一般把他们团团围住。
女人被推得往前趔踞，但很快就被人群中伸出的一只手抓住。
她转过头去，眼睛里倒映着年轻但略微疲惫的男人面孔。
法警抓住空隙又把她的胳膊抬起来，她发丝滑落在眼前，冲着面前的男人颔首一点就被塞进了扣满栅栏的押解车里，在众人的诘问中离开。
押解车一身黑色融进了平城的暗夜，记者们意兴阑珊，扛着设备和疲惫的身子慢悠悠地散开。
各报社和新闻媒体的车辆从不远处的地下停车场出口鱼贯而出，车身露骨的标识反透着平城法院路口昏黄的灯光。
嘎吱一声，末尾的一辆黑色商务车停在路边，车窗缓缓落下，年轻男人探出脑袋，挥着手冲不远处的人喊：“付哥！这里！”
轰轰烈烈的“家暴前女友和妻子携手弑夫案”早在记者们离开的时候告一段落，此刻一切都沉在了空旷无声的气氛之中。
男人站在路灯下，顶上昏黄的光把他五官削刻出线条流畅的阴影，他站的姿势很放松，但脚底下的影子却挺直着，随着耀眼的灯光转过来，照亮了他腹前的工作牌。
——平城日报，付离。
付离才从沉思中回过神，抬手挡了挡眼睛，迈开腿走过拉开了车门坐进去。
年头已久的外出车已经无法掩盖它的老态失灵，即使已经把温度调到最低，付离屁股底下还是冒着一股热气。
“付哥，有啥收获？”曲简透过后视镜去看他，又很快把注意力放回前面。
付离坐在后座上，长腿一伸，声音闷在热气里，“一无所获。”
说完商务车再次猛然停下，惯性一下子使得付离坐起身，他幽幽地看着曲简的后脑勺。
曲简尴尬地冲他一笑，副驾驶的门就打开了，坐上来一个扎着高马尾的女人。
“我真特么服了，这些法院司机都是特种兵出身吧，一个甩尾就不见了。别说审判长了，我连个实习生都抓不住！”女人生气地把背包从肩上卸下来，用力地系上了安全带。
“文晓晓，冷静一点。”曲简目视前方，盯着站在不远处等车的法院实习生，漠然地关上了车窗。
文晓晓气头正盛，压根没注意，而是转回头冲付离吐槽：“下次我宁愿去挤着人堆采访，也不要像个罪犯一样尾随审判长的车屁股了！我每次盯着他们的车屁股，都想喊一句‘燕子！没有你我可怎么活啊！’”
“噗”曲简没忍住笑出了声，很快后座也不自觉地蹦出很轻的一声笑。
文晓晓盯着付离看了几秒，有些僵硬地回过身，对着前方长长的堵车大道，无奈地翘了翘嘴角。
车流缓慢地移动着，霓虹灯在这座庞大的城市里架起一道一道的龙骨，贯穿在昏黑暗夜，绘制出别样的版图。
付离低头把稿子的最后一个字敲上去，手指飞快地把文件发给了校对。也就在这瞬间，电脑也正式完结了今天的工作，在进度条消失的那一刻关上了电源。
车窗外的光透进来，落在黑色的屏幕上，模糊中勾勒出付离的样子。
他盯着自己的影子半晌，尖锐的电话铃声突然响起。
三个人表情麻木，付离提了口气，从兜里掏出了工作专用机。
“付离，你们在哪？”董主任的声音跟装了喇叭似的，在老人机的扩音加持下盖过了外头催促往前的车笛。
付离把手机从自己耳边拉开些距离，语速缓慢，“刚从法院出来。”他抬眼看了看前方被树枝遮挡些许的路标牌，皱了皱眉“到兴平路这边。”
兴平路是平城中心区域最热闹的地方，这里有一条以美食闻名遐迩的小街，叫做鸭末街。
鸭末街又连通着各个商城，人流量庞大。但显然此刻并不是它平常的客流量，因为在这条不见头尾的堵车长龙里，掺杂着几辆警车。
曲简把车窗摇下来，热气和赶着投胎的恶鬼一样钻进来攀爬在皮肤上，曲简随即找了个看热闹的大哥，问：“大哥，前边怎么了？”
大哥表情满是怒意，指向车队前方，皱眉道：“出人命了，要封路。”
三人同时顺着他方向看。
“车祸？”
大哥摇了摇头，和付离手上的老人机不约而同地响起：“碎尸。”
大哥没听到车里面的声音，看到车内三人在警车红蓝交错的光下变得难看的脸，反倒少了几分害怕，丢下一句“赶快掉头走吧”就走了。
电话那头还在说话——
“刚发现的，据说是顾客投诉，有人拍了视频上传到微博，说那个肉里——”那头的声音故作深沉，两秒后才缓缓接上：“有人的牙齿。”
电话里那头不合时宜地笑了一下，语气中带着僵硬：“那家店就在兴平路的鸭末街第二家，现在好几家媒体都过去了，你们直接过去。”
叩叩叩。车窗被敲响，交警肩上的警灯闪烁着，曲简摇下车窗。
“您好，前面事故路段，现在封路，请掉头。”
电话那头说完最后一句：“一定要抢到的第一手资料，回来给你们加班费！”
“......”
交警走之后，曲简对着后视镜，“付哥，怎么走？”
付离叹了口气，两指微微往外一抬。曲简明了，立马就跟着车流后退，文晓晓也立刻准备把包背上。
看热闹的人群相互拥挤着，很快就冲破了警察拉起的警戒线。
执法的女警还是个实习生，动作生嫩，此刻着急地去和过线的大妈争论。
“家人们，出大事了出大事了，碎尸案碎尸案啊！”站在大妈身后的年轻男子一边说着一边垫着脚把手机越过人群头顶上，精准地拍到现场的外部。
手机屏幕上正在做直播，底下弹幕滚筒一般一条一条地蹦出来。
男子在推搡中站不稳，被人踩到了脚，尖叫中大喊：“鸭末街哑巴卤肉店！”
声音一落，执行女警注意到他。
“不准拍！这是在执行公务！你这是犯法，快关！”她身材纤细，嗓音又不高，男子压根不管她，继续把手往前抻直，“快看啊快看，那个店老板，就是他，卖人肉！”
女警怒不可遏，一蹦三尺高，“都让你别拍了！”
嗬！
人群里发出几声谩骂，男子往后倒去又被推开。
他茫然地转过身，下意识地抓了抓，转而冲女警大吼道：“我手机呢！你妈的你把我手机弄哪了？！”
女警看了看地面，并没有看到他的手机，慌乱地抬起头，“我...我...”
“艹，你特么有病？我这是公民记者知不知道！我直播关你什么事啊！你是不是拦着不让别人知道这里死人了啊！”
女警红着脸，张了张口没发出声音。
男子还要继续骂，突然肩上搭上来一只手。
“兄弟，你的手机在这。”
耳边声音平实有力，给人安抚的意味。男子愣了愣，从他手中抢过了自己的手机，才看一眼又冲着付离大吼：“我靠，你关我直播？！”
他的一惊一乍很快就成了新的热闹，看不出所以然的群众又纷纷转向他们。
付离耸了耸肩，轻松道：“它自己关的，我就把它捡起来而已。”
男子盯着他几秒，拉长声音：“真的？”
下一秒男子又吼起来：“那我照片怎么没了？！”
他转过身，周围有人蹦出一句：“你别太过分了。”
“什么？”男子猛然扭头，发现众人都用统一责怪的眼神看着自己，他脸皮一热，“看个屁！有你们什么事啊！”
“你太不讲理了吧？人家好歹帮你捡了手机，不识好人心！”
话音刚落，周围此起彼伏地在应和着，男子剁了剁脚，低骂着从人群挤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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