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泠从深秋寒江中爬出来后,已经来不及去看身后的那片芦苇荡。
这是她来到京城的第七年,她七年没有凫水了,但她万分庆幸自己是一个海边长大的女子,因而她能将他救下。
她眼前只剩影影绰绰的朦胧,她松开怀中的人,由着她的人和他的人将他们分开。
然后,她竭尽全力地对着眼前的玄色曳撒说完了她早已准备好的话,在兵甲响动之中,肩上的伤口疼痛猛烈袭来。
季泠阖上了眼。
在梦中,她再次坠落到水中,但不是夏日宁川的海,也不是秋天京城的江,而是一汪如同温泉的深潭,慢慢疗愈她的疼痛,注入了久违的温暖。
在梦里,她一直在前行,只是似乎愈走愈退了。浮光月影之中,她长途跋涉许久,腊梅已经凋谢,海棠再次盛开,玉兰抽了新芽,而她终于决定,寻一个她最想重历的时节停下吧。
于是,她停在了那一年。冥冥注定般,她和徐行初遇的那一年。
那一年,几乎是她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年。
所有人的出现,都为她引航万里。
她与齐家兄妹交好,她与何咨宁分别,她在秦先生的鞭笞中厌倦于建州的日复一日,她想要荣光万丈的将来。
那一年,她十五岁。
即使是时隔多年,季泠依旧记得初见徐行的场景。
她依着约定走入郑先生的寓舍中,看见书架边有一个人。他穿着缥色山水纹直身,腰系湖蓝丝绦,看着是一副士人装扮。
春夏交替时节的阳光柔和也灿烂,透过窗棱穿过他,斜斜地照在随墙摆放的书脊上。
季泠呆愣着,又因为没来由的紧张,指尖扣住门框,不知该不该进。
还不容她纠结,那人便转身看向她,没有被突然打扰的不快,也不计较季泠的无礼唐突,只是略带着惊诧。
不仅是因为意外来客,更是因为这位来客卷进的风吹起他手头的书页,撩过他的指尖。
“新朝建立之初,为了稳固社稷,广开言路,高祖皇帝下诏放宽社学门槛,平民百姓也可入学读书。若干年后,又出新政,允女子入学堂,通礼明义。”
“建州是最早一批开展女子入学的州府之一,在此处,男女学生除了同堂听讲之外,君子六艺,琴棋书画,踏青游学,宴饮作乐等,都不受约束,一并进行。”
在他初到建州时,徐翰科向他介绍了建州最为出名的书院文化。
前几日,他便随山长与郑稳一起游览书院。
“枫漈书院坐落在枫漈山下,山间一片枫树林,还有一处百丈漈,飞湍而下,书院因此得名。许多文人雅客和学生游人会到此游览,春日踏青,夏日避暑,别有意趣。”山长道。
书院山长是翰林院出身,与他父亲曾共事几载,是闽地有名的大儒,在建州传道授业,教化庶民,开堂作讲,论学议政。
郑稳曾是山长的学生,现留在书院中传授学业,讲解经书。
徐行看见季泠,便想到前几日的见闻,大抵也猜到,这姑娘许是郑先生的学生。
还不由他开口,那姑娘已经急急道明来意:“学生来请教郑先生一些问题。”
徐行微笑点头,虚手示意,引她到堂中书案边坐下。
季泠偷偷打量着徐行,又看着自己散乱的素色麻裙,抿了抿嘴。
徐行才抬眼,便见她的闪躲,暗想兴许是自己的存在让她不适,便温和开口道:“郑先生刚巧有事,出去了一会儿。姑娘且先坐着等等,估摸着快回来了。”
季泠坐了一会儿,按捺不住无趣,很快便走到门前,透过竹编卷帘注意着书斋里的动静。
旁边一隅的束腰方形圆腿高花几上放了一盆兰花,她的袖子拂过,窸窸窣窣,引得徐行偏头看来。
季泠的目光被他逮住,立刻决定先发制人。
“您是郑先生的孩子吗?我该怎么称呼您?”
徐行被她的直言逗笑,其实本该等主人回来替他们二人引荐介绍,但既然她已经开口,倒也不拘了。
“我是郑先生的朋友,姓徐,单名行。”她明显比他小许多,同辈是称他为徐大人,可他才告假南下,一时间反而想不到一个合适的称呼。
“徐先生?”季泠试探道。
“也可。”徐行点点头。
季泠便就直接照搬了他的介绍:“我是郑先生的学生,姓季,单名泠。”
“季姑娘。”
“也可。”
徐行实在忍俊不禁,好奇问她:“珊瑚幽茂而玲珑?”
季泠一愣,随即反应过来:“非也,愿随泠风去,直出浮云间。”
“倒是一个好字,少见用在女子的名字里。”徐行亲和地笑了笑,表示赞赏。
出乎他的意料,季泠皱了眉,“徐先生此言何意,莫非好字都要紧着男子用不成?”
徐行被她一怼,当即僵住,暗道建州书院中的姑娘是有些急躁的,反而比京城那些大家闺秀更在意言语间的上风。
“非也,是我用词不当,季姑娘莫怪。”
语罢,季泠阴霾全无,反叫徐行目瞪口呆,喜怒形于色,也未免过于……鲜活?
于他而言,比起京城的虚与委蛇,这样的人反倒更好交流。
“季姑娘方才说,要请教郑先生一些问题?”
季泠点点头,朝他晃了晃手中的书。
徐行笑笑,走到书案边,似乎想要弥补方才对她的“唐突”,语调十分柔和:“郑先生去寻山长议事,兴许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不如我先看看,能否替你解答一二?”
“你?”季泠不是很想质疑他,可他说自己是郑先生的朋友,却看起来不过是他的孩子般大,又如何能替她解惑?
“季姑娘信不过我?”
“你是举人吗?”若是,她便信她几分。她好歹也是书院三甲,可不是谁都能替她指点迷津的。
徐行哭笑不得,委婉告知他的身份:“我是进士。季姑娘可放心了?”
“进士?”
哪有这么年轻的进士?胡诌吧!
见她仍是持疑,徐行也无法自证,只好说:“季姑娘不妨让我看看,就当是朋友闲时畅谈,我姑妄言之,你便姑妄听之,如何?”
他想看看,闻名遐迩的建州书院,教出女学生与他们这样的人有什么区别。
季泠拿出自己随身带的书,翻开自己折了角的那一页。
“褚先生曰:‘浴不必江海,要之去垢;马不必骐骥,要之善走;士不必贤世,要之知道;女不必贵种,要之贞好。’可若要去垢,人们总是先奔向江海,若要远行,人们总是先择名马。那么深山清潭与初长良驹呢?似乎总是无人注意,或是被轻视忽略。”[1]
“你觉得此言太过理想,不切实际?”
季泠迟疑了,她觉得此言有理,却更像是因壮志难酬而说服自己静心锤炼等待的说辞,可是她没有十足的耐心。
“并非如此...我也不知道怎么说,只是觉得人生不过百十年,总等着他人来寻找我的长处吗,是否太被动了些?这样大浪淘金,是否会被有眼无瞳之人视作沙砾,长久埋没于淤泥之下?”
“韫椟藏珠隐尘迹,万里前程在咫尺。若是一块赤金,确实不能蓄响藏真,蕴奇待价。”[2]
徐行缓缓阐述。
“风浪冲蚀赤金,赤金也可借风浪濯清淤泥。若已扫清积尘,仍未遇到赏识之士,许是缘法未到。一块成色极佳的赤金,若落入到技平术庸者的手中,反而可惜。”
季泠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先暗自记下了徐行的话。
“还有何不解之处吗?”
季泠合上书,正欲摇头,抬眼就看见徐行正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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