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泠儿,别哭…”何咨宁叹了一口气,起身去拉季泠,季泠任由她拉着坐下,眼泪却是怎么也停不住。
“你要走了…”季泠哽咽着,突然看见何咨宁半开的橱柜里已经空荡无物,哭得更凶了,“我们从五岁到现在就没分开过…”
季泠这话一出,何咨宁也忍不住红了眼。
她们在宁川一块儿长大,十岁就一块儿来了建州,和父母在一起的时间都不如彼此相伴的时间长,说是姐妹二人相依为命,实在不为过。
“你不能不走吗……万一,万一那南直隶的表亲是诓你的呢!”
说到这儿,季泠自觉收了话。这件事何咨宁已经摸清了底细,她那表亲是家族里顶厉害的年轻人,早早中了举,得了贵人青眼,去南直隶读书。似乎后来又认识了什么大官家的幕僚,透露出需要找聪慧的年轻姑娘的意头,她那表亲打点许久,才为何咨宁争取到这样一个机会。
这是极好的前程,南直隶富庶,对女子多宽容,季泠听说,早年公主殿下在南直隶理政多年,招揽了很多有才之士。那儿有很多女商人、女匠人和女先生,甚至还有女讼师和女仵作,远比建州要好。
何咨宁走出去,就可以逃脱她们书院里其他姑娘的命运了。
到了南直隶,家里亲长再想说亲,也说不到那么远去。
“你生辰还没过呢,我还想求求徐先生,到时候让他也给你加字的…你都没有走出过建州…这路这么长,你没钱,又没人相伴…”
季泠越说越难过,在他们五人中,何咨宁是最小的,性子不似她和钟荡云那样活泼,天生的谨慎妥帖。她自入书院以来,没少惹麻烦,做什么都是头脑一热,莽着劲儿地冲去,若没有这个好朋友时不时拽她一把,她怕是吃亏不少。
可何咨宁要走了。
她们少小离家,一年到头也就回去那么一回,行路何其艰难。
这次一走,路途漫漫,山高水长,此生未必还能再见。
想到这儿,季泠立刻去翻箱倒柜,将自己所有攒着的银钱都翻出来,叮叮当当撒了满桌,拢共也就那么几吊子铜板。
季泠看着那些钱,总觉得还不够,坐在自己那乱糟糟的衣裳书册里,终于想到还能给她好朋友什么东西。
她还有一只素银镯子。
“泠儿!”何咨宁抓住她的手,“你别拿下来!这是你姨母留给你傍身的东西啊!”
季泠有多宝贝这个镯子,何咨宁很清楚。
当年她们二人顺着乡里进城的板车来到建州,路途耗费极大,家人是没办法相送的。
季泠的姨母惦记她,将自己腕上的素银镯子拨下来送给她,那可是她姨母当年为数不多值钱的首饰,就这样给了自己的外甥女,嘱咐她在外好好读书,千万不要亏待自己。
那只镯子挂在她腕上五年了,没有一日摘下来过。
“咨宁,穷家富路,我在书院好好的,没有花销。你这一去不知多久,初到南直隶,人事不熟,都是要使钱的!”
何咨宁何尝不知道,可她又怎能拿季泠的东西呢!
“南直隶是大地方,咱们建州比不了。之前我们去齐家,你也见到了,他们都会看衣裳识人办事,你到南直隶,第一件事就是去那儿的街上走走,看看他们时兴什么,你也去弄一套来,不能初到新地方就让人看低了你……”
季泠边说,边找着荷包将所有东西装进去,又起身去检查何咨宁收拾的包袱箱笼,将自己几件体面衣裳也塞进她的行李中。
季泠突然开始了忙碌,嘴上絮絮叨叨个没完,她总是说几个词就哑了声,吞咽的声音响贯耳旁,看不见背过身后,何咨宁深愁面容,不知道她离开后,季泠独自一人,在书院又是否能够顺利度日。
十日后,何咨宁离开建州书院,一路北上,往南直隶去投奔她的表亲。
漂泊客船上,何咨宁摸了摸身上荷包,准备付下一程的船钱,却突然发现,包袱里多出来两只鼓鼓囊囊的荷包。
临行前一日,钟荡云拉着她与季泠到了侯府,非要为她送行开宴。
齐无戈与齐无咎替她把行李带到齐府,说着今晚就在齐家歇下,明日由他们四人送她去渡船口岸。
在齐家,钟荡云终于找到机会,将齐无咎喊到一处摆着茶花的偏厅,厅堂里都是茶花香,轻盈不扰人。
何咨宁将收了许久的东西交给齐无咎。
“给。”齐无咎低头看去,顺手接过,“什么?”
拉开荷包,里头是一幅琴弦。
齐无咎当即愣住了。
他以为,季泠这样爱计较的人都不介意他们隐瞒身份的事情,何咨宁应该也不介意的。
何咨宁一向对什么事情都很淡漠,他认识她这么多年,没见她发过火,也没见她不耐烦。
钟荡云与季泠日日在她耳边吵来吵去,聒噪个没完,她也不会出言训斥,甚至有时还很配合她们无聊的游戏。
“为什么?”
何咨宁没说话。
“你…还在为我们瞒你们的事情生气吗?”
何咨宁听他这话、反而觉得放下心来。齐无咎毕竟是世家孩子,心思简单,不理解她也是情理之中。
“没有,你别多想。”
见他有些难过,何咨宁想着,将要分别了,不该将场面弄得太过凄惨,于是笑了笑,十分豁达道:“我以后不会弹了,别浪费你这幅好琴弦。”
她已经把那把筝送给了季泠,还特地教了她一首曲子,要求下次再见面时,季泠要好好弹出来,她要验收成绩的。
齐无咎怔忡中,正堂里传来钟荡云与季泠呼唤她的声音,何咨宁转身离开了。
那一夜,季泠、钟荡云与何咨宁三人挤在一张床上,絮絮叨叨了一整晚,把生平所有秘密都交代了干净。
在季泠与钟荡云没注意的时候,何咨宁把季泠给她的那个绣着茉莉花的荷包塞在她的衣服里。
冬日衣裳后,多个荷包是不会轻易察觉的。
何咨宁没想到,季泠和钟荡云把这两个荷包都偷偷放进她的行李里了。
打开两只荷包,那只素银桌子,那副琴弦,全都在里面。
还有捆成捆的银票子。
里头夹了很小的一张短笺,一共就四个字,后会有期。
四个字,四个人的字迹。
何咨宁立刻把荷包绳结拉紧,神忙心乱地看向船舱外的风景,抿唇笑了笑,终于还是没忍住流了泪。
何咨宁到达南直隶后不久,南直隶就下了一场雪。
那是一场很大的雪,天与山与水一色,放眼望去雾渺渺一片,秦淮河上画舫拨着细流,一树树莹黄腊梅里缀着小团子大的雪花。
那是她在建州十五年从未看见过的盛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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