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栖梧捧着带有余温的钱袋，沉默了须臾。
她抬眼瞥向李祈空着的拇指，忽然觉得，上位者只需张张手，从指缝漏下来一粒沙，就足够寻常百姓无忧无虑度过一生。
眼前的这位，明明是一人之下的储君，却能纡尊降贵屈居乌衣巷扮作低阶官吏，除了与她有着退婚的相同目标，恐怕还有其他意图吧。
他没在盛怒下终止赌约，也没说过半句伤人的重话，为了补亏空，当了贴身的扳指，这倒让她瞧见了傲慢背后的东西：一抹仁慈。
不管怎么说，她害怕的事终究没有发生。
“我去当铺一事，瞒不过暗卫的眼睛，”李祈睨着她，语气平淡，“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自然，”柳栖梧轻声应道，轻轻握紧钱袋，“我与学生们都是您的子民，谢过少君。离赌约结束还有八个月，我会好好用这笔钱，再不会让账目出问题，明年孟秋定能赢得邻里认可。”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像你这般犟脾气的人，”李祈轻笑一声，掺杂着嘲讽和敬佩，“想必在你的认知里也没有‘趋炎附势’四个字。”
他转身要往门外走，柳栖梧却急忙开口：“还有件事，我一定要说清楚。”
“直说。”李祈停住脚步。
“我订梁家的鱼，不只是照顾他们父子的生意，”她的声音放轻了些，“这里不比东宫，可您费的心不必以前少，我有次看到您揉眼睛，鱼有护目之效，若是日日食之，身子必能有所增益。”
李祈缓缓转身：“谢谢。”
“萍意炖了豆腐鱼汤，少君不妨尝上一碗，再回东厢房？”柳栖梧试探着问。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拒绝，最终却还是点了下头：“也好。”
明明傍晚吵到隔壁都敲着竹竿抗议，月上梢头，他们又面对面吃着鱼汤。
鱼肉被炖得软烂，入口即化，白花花的豆腐吸满汤汁，滋味更上一层楼。
柳栖梧腹中早已空空，她拿起勺子就舀了一口，却没留神汤还烫，倒抽一口冷气。
李祈顺口道：“民间有句俗语‘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说得便是你。”
柳栖梧缓过劲，看他细嚼慢咽，这么晚用膳竟丝毫不饿，不由地怀疑方才他外出当掉玉扳指时，顺便吃了独食。
她不服气地哼了一声：“我记得两月前刚搬来，少君用膳时从不说话，现在还会提醒我了呢。”
李祈抬了抬唇角，还没张口，便被她又堵了回去：“这是近朱者赤！”
他将挑挑拣拣的一小块鱼肉放进嘴里，慢悠悠问：“何解？”
“我与少君现在是乌衣巷的一家人，一家人吃饭本来就要说话的。要是夫妻连吃饭都要客客气气，被邻里看到，指不定要怀疑我们的感情出了问题。”
李祈的筷子顿了下，眉头微蹙：“荒谬。”
不知为何，柳栖梧与他吵了一架，反而生出比以往更与他亲近半分的意味，想和他说的话也越多，好似两人成为了朋友一般。
朋友？
她从没想过能和王世子做朋友。
她自然知道，他看她就如她看他一般，皆是相看两厌。哪怕是一同接受这赌约，她也没想过改变这一点。
谁会想和储君做朋友？她既不当官，又不经商，图他什么？图他开心就能让自己飞黄腾达？图他一不开心，就让自己坠下云端？
她没有眺望深渊的喜好。
柳栖梧又舀了一勺汤，很小心地吹了吹，龇牙咧嘴地饮完，这才道：“以前，我早上总睡懒觉，只有晚膳时能和母亲、叔父凑在一起。我们就说来说去，可有意思了。”
“这能有什么意思？”李祈反问，语气里却没了先前的冷硬。
柳栖梧愣了一下，显然没听懂他的言外之意。
“日落月升，日升月落，一日复一日，一年又复一年，什么事情能整年都在说？”
“怎么会是一样的？”
“你说，哪里不一样。”
“今天的云就比昨日的多，今天的风也比昨日的凉，”见李祈似乎并不认同，她干脆道：“两月前的少君可不会和一个老人家隔墙对骂。”
李祈终于抬起眼眸，耳尖微微泛红：“忘了它。”
柳栖梧不以为然：“我只是举个例子罢了，再说，只堵住我的嘴也没用，这附近可是足足有十五双眼睛盯着齐宅呢，说不定娘娘已经知道此事了。”
李祈抬手揉了揉额角。
此刻，宫墙之内，陈王后正捧着暗卫送来的密信，笑得乐不开支：“我没看错吧？”
她用胳膊碰了碰坐在案前的国主，笑道：“虔郎未曾看过？怎得如此平静。”
“我这自然是平复好心情，这才将你请来的。”
陈王后眉眼弯弯：“自打承仪四岁后，我就没见过他脸上有太多情绪，要么严肃深沉，要么风恬浪静，可惜我在宫里，不然可真想看看他和旁人吵架的模样。”
“你呀……说到这，承仪看起来和柳氏丝毫处不来嘛，当初你执意说二人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现在还有同样的想法么？”
陈王后浅浅哼了一声：“都说了，你不了解咱们这个儿子。他能这么生气，恰恰说明在他眼中柳丫头和旁人不一样。”
国主只顾点头，突然道：“暗卫还说，他今天吃了鱼？我记得好几年前，他被鱼刺扎到过，就不再吃鱼了。”
陈王后美滋滋地笑了。
——
“你在笑什么？”
柳栖梧愣了愣，道：“隔壁那个老爷子，明日必会将咱们吵架一事传得乌衣巷满天飞，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至少，没人会觉得咱们是假扮夫妻来着。”
“就因为有争执？”
“即使感情最好的夫妻，也会为鸡毛蒜皮的事争执，人性使然，天底下就没有处处都处得来的两个人。”
“呵，”李祈轻笑一声，“你怎知？你见过夫妻相处？”
“不曾见过，只是看了话本有感而发，才子佳人克服种种困难，终于走在了一起，往往这是故事的结局。可是结局外呢？两个人生活环境天差地别，幸福真的能至始至终？”
“自然，”李祈无比肯定，“我父我母便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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