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午后。
雪青色锦衣狐裘裹着单薄的身影,虞晚手持紫金铜纹手炉,独自进入轿撵。
与寻常轿撵不同,公主府的轿撵有顶,四面装有厚厚的遮风帘,四角的无烟炭将寒意尽数驱除,暖意融融。
“起轿。”
声音很轻,带着病气的虚弱和久咳的沙哑,却让轿外的喧嚣瞬间静了下来。
轿身平稳抬起,行走间,只剩锦衣卫刻意放轻却整齐划一的脚步声。
夏蝉的声音隔着帘子传来,带着些不解:“公主,不再备个空轿么?”
虞晚垂下眼眸,手指放在手炉上,任由香烟熏透,却压不住经年不散的药味。
她只是看着手炉上那缕白雾般的烟。
烟雾漫着淡雅的香气,她仿佛又闻到初见那日低劣的胭脂气,呛得喉间发痒。
挥之不去的香气萦绕在狭小的空间中,总引着她想起那张脸。
那张脸,本该是清贵又纯然,娇而不媚的。
却盛满了故作引诱的媚态,还藏着破碎后的死寂。
真碍眼。
阿瑾的脸,不该有这样的神情。
让人格外想毁掉,也好过被亵渎至此。
虞晚懒懒掀眸,视线投向远处。
轿撵从庄重严肃的红墙绕开,便进入热闹的街巷,宽敞之余还能听见叫卖吆喝声。
当公主府轿撵出现后,所有人声音都停滞片刻,紧跟着就是百姓们的退让和零碎且不整齐的吉祥话。
虞晚终于开口,透过厚厚的帘子,让那声音更加听不出情绪。
“不必。”
最后一缕青烟散尽,她的声音比烟雾化开时候更淡。
“脏。”
轿撵绕开转角处,双层戏楼上挂满陈旧的红绸花,大字幅上写着今日出场戏。
锦衣卫无声分开,将戏楼团团围起。
虞晚拦住要去唱名的下人,在夏蝉的搀扶下,悄然上了二楼。
锣鼓声密集敲击响起,吉祥前戏开场。
熟得不能再熟的小锣声,此刻却格外的刺耳。
苏子衿站在后台,背后的伤痕被戏服紧紧勒着,疼得冷汗直冒。
班主没让上药,只说这般更楚楚可怜些,好上戏。
他低头看着身上的碧色戏服,蛇纹与花卉相间。
心底只余一片灰烬,再也燃不起来了。
他有多久没扮过配角了?
这场还是台词极少的文戏。
班主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好让他省些气力。
苏子衿嘴角扯了扯,却连扯出抹自嘲的笑都失去力气。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台上旦角开嗓,唤回他的思绪。
苏子衿挽袖,站得笔直,压低声跟着唱:“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他唱着唱着,声音哑了,也颤了。
最后一个调收音,眼眶更是热气上涌,酸得发胀。
待今日戏罢,他这身子就彻底脏了,再也留不住了。
往后的日子,一眼便能看到头了。
班主不会轻易让他死,更不会放过他。
他会被送进一个又一个不同的院里,轮替一张又一张陌生的床。
光想想,胃中就一阵又一阵地翻涌着,既恶心,又不甘。
他的眼神被热气熏得模糊,脂粉的气息更是如影随形。
浓烈的香气中,苏子衿不受控地想起那缕清苦的药香,与这脏污格格不入。
她那双被漠然浸透的眼,消融时原来可以那么柔软。
“快到你了,好好唱!”
苏贵带着一股祭香后的气息走来,扰乱了苏子衿回忆里的那股药香,也彻底打散了他那不切实际的幻想。
“唱完就去伺候老爷们,都给你安排好了。”
班主的话在耳边呱噪地响起,可苏子衿什么也听不进了,他脑海中只剩一句话:
这是他被弄脏前的最后一场戏。
苏子衿指尖掐入掌心,水袖落下,与身着白蛇戏袍的角儿一同上台。
丝竹管弦奏起一曲温婉,满是江南小调的韵味儿。
虞晚茶杯抵在唇边的动作一顿,微微抬眸。
夏蝉立即上前附耳:“公主,这场戏是后加的,应是这戏班临时做了角儿的调配。”
虞晚不着痕迹地饮下一口茶水,将杯轻轻放回桌面。
精致的骨瓷杯与粗糙的台面发出一声脆响。
“嗯。”
她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眸光落在下方出场的两名戏子。
戏妆虽浓,但她还是精准分辨出台下的人谁是谁。
虞晚望向那道衣角带水纹的碧色身影。
“公主,那便是苏子衿了。”夏蝉站在虞晚的背后,只打量了一眼便不再看。
她从木盒中拿出一颗药丸,旁边还附着蜜饯。
“昨日太医刚研制出这药丸,皇上第一时间就差人送来了。”
“听闻放了许多蜜糖,比那苦汤药要好入口多了,您试试?”
“好。”虞晚安静地看着台下白碧交缠的身影,抬手接过药丸,却没有第一时间入口,而是在手中捻着。
曲音一顿,饰演白蛇的旦角唱起:“青儿。”
那道碧色身影翩然掠到白蛇身边,身子略微倾过去。
他的戏妆描画得精致,一抹艳色勾在眼尾,本该是柔媚的,可那眼睁圆了一些,倒显得无辜起来。
白蛇:“青儿你来看,这便是有名的断桥了。”
苏子衿清澈的双眸中更亮几分,夹杂着不解世事的疑惑。
那眼神纯得不含半分杂质,干净通透得像一汪泉眼。
哪还看得出半点不合时宜的媚意?
虞晚面色不变,只手指微微用力,那圆润的药丸便有些变形了。
“姐姐~”他接上白蛇的唱,嗓音黏糯中又字字清晰,恰到好处地透出清甜与清亮。
这一声姐姐被他念得天真又娇憨,绕着调直痒入人心里去了。
前音刚落,他便自然地接上下一句:“既叫断桥,桥……怎么没断呢?”
虞晚手中的药丸几乎捏成了一块圆圆的饼,她垂眸不再看台上,只抬手将那药饼入口。
确如夏蝉所说,比起先前的药,药丸非但算不上苦,甚至还有些甜。
那股甜意在舌尖漫开,充斥整个口腔后,带着回味的苦。
戏曲还在唱,那一声声各种调的姐姐,落在她耳中,全都变了味。
她恍惚间好似回到某个午夏,耳畔旁是温润又亲近的“阿晚姐姐。”
又好似回到那个闹哄哄的街道上,随身只剩压瘪的桂花糕。
那绝对是她送出的最寒碜的礼了。
所有声音都与此时的曲调融合了起来,将她拽回现实。
她眼神微动,身体前倾了半寸。
就在这时,台下猛然爆发出一阵叫好声:“好!”
坐在最前排的某位官员心思显然没有放在看戏上,眼神几乎要黏在苏子衿身上。
那目光直白又露骨,直勾勾地在那被戏服缠紧的腰身上打转。
偶尔还会向下瞟,像条盯上猎物的鬣狗,只差点涎水就能尽数还原。
这突如其来的声音仿佛点亮了某个开关。
原本只有唱戏声的戏楼,突然炸开阵阵交头接耳的议论。
虞晚抬杯饮茶,将药丸的味压去,也借动作放松了那抿得用力的唇。
她听力向来不错,台下的污言秽语一句接一句飘入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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