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桌脚下那份军报的折痕仿佛还沾着灰,宫中却已换了天地。御案四足稳如磐石,金砖地面冷硬如新,唯有桌脚缝隙处残留的一抹微不可见的纸屑,尚能看出曾承受的重担。胤礽闲倚在太液池的画舫上,将鱼钩抛入水心,看涟漪搅碎了池中浮冰残影。石氏则对着满院新抽的柳芽,命人将库房积压的素面绸缎悉数扯出,预备裁些厚实椅垫——春日返寒,廊下喂猫坐久了总要被石砖寒气渗透。
御花园·澄瑞亭
三月初三,上巳节刚过。园中琼花初绽,薄雪般压满枝头,几树垂丝海棠含苞待怯,在料峭春风里洇开点点怯红。澄瑞亭畔引了活水成曲池,新放几尾红鲤,水光潋滟,倒映着亭中铺陈开的锦绣气象。
石氏端坐主位,一身淡青缠枝莲暗纹宫装,鬓边只簪一支素银点翠嵌南珠长钗,素净得在满座珠光宝气的嫔妃间格格不入。侍宴的宫人流水般送上新制的春茶、时鲜果品。玉盏中茶汤碧清,却压不住席面上无形的暗流涌动。
惠妃叶赫那拉氏被安排在下首,一身品霞色云锦宫装衬得眉眼端丽,只那眉心微蹙的细纹,透着一丝难以掩藏的燥郁。她执起嵌螺钿青玉盏,指尖刻意压着滚烫的瓷壁,待那灼痛感抵至,方抬眼笑问:“太子妃今日素简,倒是这亭中春光都显得寡淡了些。不过臣妾记得,去年此时娘娘还喜穿鹅黄,那时太子殿下也常赞春光烂漫……如今倒像是换了个气性?”
语气温婉如春水,话中尖刺却如淬了毒的针。席上数位嫔妃不动声色地交换了眼色。
石氏捏起一枚新剥的青玉般莲子,两指一捻,嫩白的莲仁便轻巧落入掌心。她闻言只眉梢微抬,眸光掠过惠妃腕间那对水头极足的翡翠镯子——那色泽浓得诡异,像是新得来的。前日小顺子隐约提过,说内务府密报库房遗失了一批上等翠料……石氏眼皮一垂,将莲子投入口中细嚼,任凭那带着微苦的清香在舌尖化开。
“人总要变的,”她慢悠悠地道,像在品评一道菜的咸淡,“穿惯了鹅黄,也觉得刺眼,不如素净些清爽,省心省事。” 说罢指尖蘸了茶盅边的水渍,在描金桌沿随意画着圈,“譬如汉宫里那位吕后,当年初入长安时不也喜鲜亮?绣衣鸾带,金钗步摇。待到权柄在手……倒只着皂色深衣了。”
“吕后?”惠妃捏着杯盏的手指不易察觉地一紧。
石氏又拈起一颗莲子,素白指尖掐着青玉莲房轻轻一旋:“嗯,那位鸩杀赵王如意的故事,诸位可听过?” 她声音平平,剥莲子的动作娴熟得像做过千百遍,“刘盈即位时年幼,吕后深忌戚夫人与赵王母子得高祖旧臣扶持。一日,”她指尖微顿,莲子壳应声裂开,“邀赵王入宫赴宴,说是家宴。”
席间已全静了下来,唯有春风拂过琼树带起的细碎沙沙声。几位嫔妃脸上还维持着笑意,眼神却已闪烁。
“酒是寻常酒,菜也是寻常菜,”石氏语气无波无澜,仿佛在描述哪间宫室新换了绸幔,“只那赵王如意饮下的玉杯内沿,早被细工涂了一层无色无味的粉末……那东西慢得很,沾在玉器上,遇酒即融。回府三五日,初时只觉困倦无力,太医诊为风寒,开了几帖暖药……再过几日,饮食难进,骨缝里似有虫蚁啃噬,抓挠不得……待得腹痛如绞,冷汗浸透床褥时,方才呕出一口黑血……方知是被人添了料。”
莲仁落在碧玉碟中,发出清脆一响。惠妃手中茶盏猛地一抖,滚烫的茶水溅在她精心养护的蔻丹玉手上,红痕立现!她像被烫了舌头般猛地抽气,面色骤然失血!死死盯着石氏那两瓣开合的唇,仿佛下一句吐出的不是言语,而是同样的无形毒粉!
石氏却似浑然不觉,只将剥剩的空壳丢进一旁嵌绿松石的小篓里,拍了拍指尖沾的微屑:“据说那东西精妙,掺在胭脂里可沁入肌肤,点在灯油上烟熏无声无息……更有用玉石镇纸浸药数年,只待人日夜抚玩……惠妃,你说吕后这般手段,是爱着皂色深衣呢,还是嫌鹅黄刺眼?”
她的眼睫抬起,目光如同澄净秋水,清清浅浅地落在惠妃脸上:“本宫近来,也总嫌鹅黄刺眼得紧呢。”
风骤起。
几瓣过早凋谢的琼花被风卷着砸入曲池,惊得一池红鲤四散。
惠妃那张端丽的脸已惨白如金殿外刚糊的粉壁!额角冷汗顺着精心描绘的眉尾滑入鬓角,手中丝帕被绞得死紧,指甲透过薄纱陷进掌心!眼前晃动的满是石氏那双素净到刺眼的手,耳畔轰响着“玉杯”、“虫蚁啃噬”、“黑血”……她精心埋下的毒,不正是……无色……无味……渗入骨缝么?!数月来她夜不能寐,守着那方从永和宫秘道里埋下的胭脂盒,数着日子,只盼它慢慢渗入石氏肤理,不露痕迹……如今这层窗户纸,被轻飘飘一句“嫌鹅黄刺眼”捅得稀烂!
“臣……臣妾忽感不适……”惠妃猛地站起身,动作太大带翻了矮凳,裙裾擦过玉碟,几颗莲子滚落一地。她再也顾不得仪态,几乎是踉跄着逃出澄瑞亭!留下满座嫔妃面面相觑,只觉春风刺骨。
唯有石氏安然端坐,夹起盘里一块新蒸的莲藕酥,慢条斯理咬了一口:“是甜了些。”
承乾宫偏殿·子夜
灯烛半残。
青花双耳螭龙暗刻缠枝莲纹香炉里,残香燃尽,只剩一段冰冷香灰断在炉膛缝隙。惠妃叶赫那拉氏枯坐在窗边锦榻上,白日里华丽的品霞宫装早已脱下,胡乱搭在描金螺钿衣架上,衬着里衣一片僵冷的素白。殿内死寂,唯有一支燃至尾声的白烛,烛泪堆叠,垂落、凝固,将烛台死死黏在桌面上,投下一片狰狞扭曲的暗影。
自傍晚回宫,她便将自己锁在偏殿。宫人都被屏退,无人敢扰。恐惧如同一窝冰冷的毒蛇,在她五脏六腑里翻腾缠绕。
石氏那剥莲子的动作、那淡漠的语调、那“骨缝虫蚁啃噬”的可怕描述……一遍遍在脑海里复演!
数月前在永和宫回廊下偶遇德妃乌雅氏,那位端庄娴静的德妃是如何拉着自己的手,以姐妹之态软语暗示:“石氏性厉,非久安之辈……妹妹若为将来计……当留些后路……” 又如何亲手递来那小小一方胭脂盒,说是御医秘制的好胭脂,“添了西域养颜奇药……经年累月……容颜长驻……”
那药粉冰寒滑腻,无臭无味,她就那样埋在了毓庆宫暖阁后墙砖下!那盒子是整块的青玉雕成,嵌珐琅彩夔龙,精美异常,石氏那样精敏……她迟早会发现的!
“噗!”一点最后的烛芯猛爆了一下,火苗剧烈摇曳,光暗交错的瞬间,惠妃眼前竟浮现石氏呕出黑血的景象!
“不——!”一声凄厉的尖叫刺破承乾宫死寂!惠妃猛地抱紧双臂,浑身抽搐着蜷缩起来,仿佛真有无数虫蚁正从骨髓深处往外钻!寒意从脚心直冲天灵盖!石氏今日在席间,可是特意看了她的翡翠镯子!对!一定是知道了!她早知道了!只是等自己崩溃!像吕后鸩杀赵王前那般,虚情假意地笑着看她走进绝路!
“咚!咚咚!”殿门被急促敲响!
“娘娘!娘娘您怎么了!”守夜宫女惊恐的呼唤如锥子扎入耳膜!
惠妃如惊弓之鸟般弹起!眼前浮现康熙得知真相后震怒的面容!索额图、石家满门抄斩的下场!石氏那口吐黑血的幻影与赵王如意的惨状重叠,骤然压垮她最后一根心弦!
逃!必须抢在毒发前坦白!
她疯了一样扑向殿门,猛地拉开!门外巡夜太监举着的羊角灯惨白的光兜头照下!
“备辇!”惠妃声音嘶哑如鬼,“即刻去乾清宫!”
面白如纸,披头散发,状若疯癫。
乾清宫西暖阁·夤夜
子时三刻,万籁俱寂。
暖阁内烛火通明,暖融如春。康熙正就着灯下细看一本工部呈的河道淤塞图,眉头深锁。明日要议新闸选址,年羹尧那老货与隆科多又争执不下……思绪被殿外突兀的骚动打断。
“皇上!万死!惠妃娘娘求见!说有……天大的事!”李德全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慌。
康熙目光仍落在图上:“何事不能明日……”话音未落,只听“扑通”一声闷响,李德全似乎已被推倒!殿门被猛力撞开!寒风裹着浓烈的脂粉气混杂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汗酸与血腥的浊气猛地灌入!
惠妃几乎是爬进殿内!
发髻松散,金钗斜插在发间摇摇欲坠,品霞色宫装前襟散开,露出底下素白凌乱的中衣。她一路膝行至御前,在金砖地上留下歪斜暗浊的水痕(那是打翻的茶渍?汗?或是……别的?)。原本精心保养的十根指甲根根劈裂,渗出暗红血丝,死死抠着冰凉的砖缝。
“皇上!臣妾有罪!万死之罪!”凄厉的哭声撕裂暖阁死寂!
“惠妃!你……”康熙惊愕起身。
惠妃却如崩溃的堤坝,涕泗横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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