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烧女书的青烟在毓庆宫的廊庑深处尚未散尽,空气里飘荡着挥之不去的焦糊、湿木和惊魂未定的脂粉气息。石氏避入那间幽静的耳房,紧闭房门,隔绝了外界的喧嚣。玛瑙麻将牌冰润的触感甫一入手,额角的胀痛似乎都轻了些许。指腹摩挲着牌面温凉细腻的纹理,清脆的碰撞声在寂静斗室里格外清晰。那堆被付之一炬的女德教条,连同八贝勒胤禩那份烧成灰烬的秘密名册,似乎都在这一方牌桌上被彻底洗牌、推倒、抛诸脑后。眼前唯有牌局经纬纵横,输赢盈亏皆在掌心掌控,再无旁人置喙的余地。东宫的混乱与喧嚣,此刻都凝缩成指尖轻快的一弹。
紫禁城的另一端,乾清宫西暖阁却弥漫着截然不同的气氛。
檀香依旧浓烈,带着一丝若有若无、挥之不去的烟熏焦糊味——是那场廊下火灾的余烬气息尚未完全褪去,还是帝王心头郁结的烦厌?
明黄的御案之后,康熙放下手中一份墨迹未干的奏本,脸色微凝。这是镶蓝旗满洲都统苏克萨哈的密奏折子,措辞隐晦却忧心忡忡:“……查贝勒府(胤禩府)内人频密,月下马色交杂,恐有交结……八旗生计,实关国本。”
“啪。”一声轻响,康熙随手将折子丢在一旁。另一份奏本被拿起,是新任河道总督于成龙的请安折,行文恭谨,却字里行间透出对太子妃石氏于御苑旁惊扰白鹿、又于廊下焚书起火之事的“微词”,意指“宫闱法度稍弛,恐非社稷之福”。
又是一封请安折。新任江宁织造曹寅的。依旧是一堆毫无实质意义的颂圣套话,末了不痛不痒地提一句“闻东宫走水,虽无大碍,然天物可惜,太子妃娘娘受惊…”
康熙的指尖捻动碧玉扳指的速度渐渐加快。案头堆积如山的奏折,如同无数窥探的眼睛和窃窃私语的嘴巴。
廊下大火,烧掉了石氏的“女德枷锁”,也烧掉了老八精心编织的一张暗网。表面是女眷间的失火意外,可联想起太子的烤鹿、踹祥瑞、石氏的撞柱泼酒……这些看似孤立、荒诞不经的举动背后,是对礼法、对规则、对权谋赤裸裸的漠视甚至挑衅!这胤礽……究竟是真厌烦了这些纷争,彻底厌弃了储君之位?还是……是一种更深沉、更难以揣测的韬光养晦?
目光扫过堆积如山的奏本,一个念头陡然升起。
“李德全。” 康熙并未抬头,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冷峭。
“奴才在。” 李德全垂手躬身。
“去,将今日、还有前日积压的各省、各部院、宗室……所有例行请安的奏本,都给朕挑出来。” 他顿了顿,抬起眼皮,眸中那点冰冷的探究如同鹰隼锁定目标,“全部送到东宫去。告诉太子,近日朕疲于前朝政务,这些闲章杂务,让他学着经手处置。”
李德全心里咯噔一下!请安奏折?那都是些无用的官样文章,纯属臣子刷存在感的。可太子爷……以那位爷如今的做派……
他不敢多想,连忙躬身:“嗻!奴才这就去办。”
不多时,这叠象征着帝国庞大官僚体系、却又毫无实质养分、如同鸡肋的“奏折山”,便由四个太监吃力地抬着,放在了东宫书房那张阔大的紫檀翘头案上。
案头摆着那只新得、雕着螭虎戏草、盘摩得发亮的蛐蛐葫芦,几声微弱的“啾、啾”透过葫芦壁隐约透出,细碎如私语。
胤礽原本正慵懒地斜靠在太师椅上,一手捏着根细草棍逗弄着葫芦里的“大将军”,另一只手下意识地翻着本不知从哪个市肆搜罗来的、印制粗劣的虫谱。何玉柱垂手侍立一旁,大气不敢出。
看到小山般的奏折突兀地占据了书案大半空间,那碍眼的高度几乎要遮住窗外的光。胤礽逗弄蛐蛐的手停住了,眉头不易察觉地皱紧。前世那种被无穷无尽案牍公文压得喘不过气的窒息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漫过心头。还有更多无穷无尽的猜忌、责任、平衡……最后化成咸安宫那无边绝望的冰冷……
他脸上的那点闲适瞬间荡然无存,只余下一片冰封的厌倦。
“呵。”一声极轻的冷哼从鼻腔发出,如同看到一堆碍眼的垃圾。
他扔下虫谱,视线瞥过书案边角的一方石雕异兽镇纸。镇纸下压着个巴掌大的不起眼旧锦盒。胤礽眼中倏地掠过一丝奇异的光,似乎想到了什么。
“何玉柱,” 他声音带着一股奇特的冷意,“别傻站着,研墨!浓些!”
“嗻!” 何玉柱如同得了赦令,赶紧趋步上前,往端砚里注了几滴清水,捏起那方御赐的螺子砚墨,开始一圈一圈用力研磨起来。墨块与砚石摩擦,发出均匀细微的沙沙声,一股冷冽的松烟墨香在书房内散开。
胤礽却看也没看那墨,反而伸手拿过了那个旧锦盒,“咔哒”一声轻响揭开盖子。
锦盒底部,卧着一方小小的象牙印章。
其大小恰好盈握于掌心,色泽温润微黄。
印章顶部未雕印纽,只浅浅刻了两道弧形凹槽,便于指压。
最奇特的是印面——竟不是朱文白文篆刻官职名号,亦非闲情雅致的印面。
而是几道用极细锐刀雕刻出的、粗劣却充满生趣的线条,组成了一个姿态奇特的——蛐蛐!
印面上那蛐蛐歪着脑袋,触须翘起,后腿微曲做蹬地蓄势状,形态滑稽古怪,透着一股市井童稚的粗犷草莽气。印面上的朱泥尚未干透,显然新近把玩过。赫然是胤礽前几日闲极无聊,找了块废象牙料,自己随手剜刻的!
李德全送奏折来的两个小太监还垂着手在门边侍立,眼观鼻鼻观心。何玉柱也屏息凝神磨墨,丝毫不敢斜视。
就在这般寂静压抑中,胤礽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眼珠子掉在地上的动作!
他没有去拿那支珍贵无比、杆身镶嵌螺钿的紫檀狼毫笔!
他直接探手,用拇指和食指极其随意地拈起了那方牙雕蛐蛐印!如同捏起一颗碍眼的瓜子皮。
另一只手毫无章法地抓起一本摊开的请安折(是江南布政使上的,满纸“沐浴皇恩,感涕无地”之类),哗啦翻到最后一页——末尾恭恭敬敬留有批示签名处的大片空白。
在何玉柱终于将朱砂墨研磨成浓得化不开、如同鸽血般的红色时——
胤礽动了!
他看也没看那浓墨,直接拎起蛐蛐印,重重地向那粘稠猩红的朱砂墨里一戳!
“噗!”
印章底部瞬间浸满刺目鲜红的印泥!
接着,就在那本摊开的奏折末尾空白处!
手腕悬停,没有丝毫的犹豫、思考、乃至一丝作为储君批阅奏章该有的庄重审视!
只有一种机械到麻木的、如同在流水线上盖戳般的粗暴利落!
手臂下落!
牙章稳稳杵在纸上!
手腕向下猛一压!一旋!再提起!
“啪!”
一声清脆的、如同拍死一只蚊虫般的印泥盖落声响起!
奏折的空白处,赫然出现了一个极其清晰、甚至有些用力过猛导致墨色深浅不匀的朱红色印迹!
鲜红刺眼的背景上,一只神态扭曲、后腿蹬踢、触须张扬的“蛐蛐”,以无比霸道的姿态和极其粗劣的画风,蛮横地占据了原该留给太子御批墨宝的神圣空白!
“蛐蛐”昂着头,歪着触须,张牙舞爪,像在无声嘲笑这煌煌奏章所代表的一切权威!
整个动作一气呵成,快如闪电!
盖完一个,胤礽看也不看,随手将那本奏折丢开,如同丢弃垃圾。接着抓起下一本(湖广提督的请安折,写着“躬请圣安,湖广军民沐浴圣泽”),翻开,毫不犹豫地再次将蘸满猩红印泥的“蛐蛐印”,朝着结尾的空白处——
“啪!”
又是一记清脆响亮的“盖章”!
位置歪斜几分,那只“蛐蛐”更像是醉酒扑食,姿态更加怪诞!
啪!啪!啪!啪……
声音单调而迅疾!
如同毫无感情的律令!
如同在冰冷的流水线作业!
一本又一本!奏折被飞速翻开末尾,盖印!
一只又一只神态各异、或趴或跳、或正或歪的朱红色蛐蛐图案,跃然纸上!
它们有的墨浓欲滴,有的朱浅几近飞白。
有的昂首阔步踩在“奴才某某某”的签名上方,充满鄙夷。
有的位置偏斜卡在页缝边缘,像要挣脱这奏折的束缚。
形态虽粗简,但那份油然而生的草莽痞气,却力透纸背!
书房里只剩下“啪!啪!啪!……”连绵不断又极其刺耳的盖章声!
何玉柱早已石化了!捏着墨块的手指僵硬在半空,忘记了研磨。脸颊上的肌肉因极致的惊愕而不自主地抽搐。那两个站在门边的太监更是浑身筛糠般抖了起来,只觉得腿肚子酸软,几乎要跪倒在地!
这位爷……这位太子爷……他…他他他在用什么东西?他往神圣的奏折上盖了什么鬼东西?!
几十本厚薄不一、明黄封皮的请安奏本,在这令人心胆俱裂的、疾风骤雨般的盖章声中,迅速堆回了原位。
只用了不足半柱香的功夫!
胤礽终于盖完了最后一本(是京畿宗室某某贝子上的,行文恭敬无比)。他手腕一翻,极其不耐地、如同丢弃垃圾般,将最后那本印着蛐蛐的奏折,“啪”地一声甩回那小山堆最顶上。
那只象牙蛐蛐印底部沾满了厚厚的、黏腻猩红的朱砂印泥,印钮凹槽处都被染成深红。胤礽看也不看,随手将它丢回那个旧锦盒里,“哐当”一声盖上了盒盖。那方印如同被封印的妖物,沉入盒内。
他看都没再看那堆盖满“蛐蛐”的奏折山,径直走到旁边的铜盆前,拧开湿漉漉的毛巾,仔仔细细、甚至带着点嫌恶地擦拭着沾了几点微乎其微红印的指腹。
“行了,”他擦完手,把那脏毛巾随手扔给何玉柱,声音冷淡疲惫,“给老爷子送回去。”
何玉柱这才如梦初醒,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挤出一点干涩的声音:“……嗻!” 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指挥那两个快吓傻的小太监,七手八脚地把这堆烫手山芋般的奏折重新抬起来。那盖满了蛐蛐印的明黄折子,在太监们筛糠般抖动的手臂间簌簌作响。
李德全见到这叠被原封不动抬回来的奏折小山时,心中已是警铃大作!当那两个负责呈送的小太监面无人色、嘴唇哆嗦地将其中一本颤抖着翻开时——
李德全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住,凝固在折子末尾那大片空白处。
一只朱红色的、形态扭曲粗犷、歪着触须、张着后腿的——蛐蛐图案!
极其清晰!
极其刺目!
极其荒谬!
李德全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猛冲上来,瞬间冻僵了他全身的血液!他眼前一黑,踉跄着扶住御案才没当场软倒!
“太……太子爷……”他老迈的声音抖得如同秋风中落叶。
乾清宫西暖阁内,沉香袅袅。
康熙放下手中一份重要军报,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李德全几乎是踮着脚尖,将那叠沉甸甸、盖着明黄封套的请安奏折无声地堆回了御案的角落。
良久,康熙的目光终于落向那叠奏折。他随意地伸出手,抽了一本在最上面的——那是御前侍卫统领隆科多的折子,照例先是颂圣,再自谦能力不足恐辜负天恩云云。
他并未细看文字内容,只习惯性地随手翻到奏折末尾。
目光瞬间定住!
没有意料中太子那手模仿他尚嫌稚嫩的馆阁体墨迹。
没有预料中诸如“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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