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里的海城,纵使白日里再炎热,入了夜,也依然是海风湿咸,将一溜街的灯烛都吹得明灭。
蛙鸣阵阵。清冷的月色,如清泉泻地,流淌过宋谦寻散落的发丝,将他的面容衬托得愈发凄惨。
“宋大人!”
糖水铺子上已空无一人,唯余李南卿的一声急呼。
她一身粗麻衣,是海城渔民特制的服饰,束袖束领,勾勒出她单薄的身姿。李南卿伏在宋谦寻身畔,喉头滚动,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那支箭在宋谦寻的胸口偏上,刺得太深,只剩了漆黑的翎羽还未埋入胸膛,在夜风中瑟瑟。
方才还伏在条凳上的宋谦寻已经一点一点地瘫软了下去,倚着凳脚,又滑落到冰凉的石街上。他想伸手,好似是痛得想去攥住李南卿的手,但到底还是收了回来,转而握住了腰间那枚陈旧的香囊,攥到骨节分明。
“唔……”
宋谦寻动了动嘴角,声如蚊呐。
李南卿摒着呼吸,将身体又伏下去一分。
耳畔贴近了宋谦寻的双唇。他唇齿间喷薄出微弱的气息,撩过李南卿的鬓发。
“家……”,他喃喃。
“我想回家……”
“我们……可不可以……回家?”
不知是不是疼得厉害了,宋谦寻的尾音开始有些颤抖,听起来,像是染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哭意。
可偏偏,李南卿离得那么近。再难以察觉,她也察觉得透彻无比了。
李南卿从来没安慰过人,也的确不会安慰人,她只是应下这个虚弱之人的一切需求,很认真地点了点头:
“好,我带你走。”
说着,便又俯身一分,双臂绕过地上人的腰身,将宋谦寻从石街上抱起来。
宋谦寻虽然瞧着文弱,但到底还是比李南卿高了一个头还多,此刻又意识昏沉,力气全卸在李南卿身上,越发显得像个人形沙包,笨重得要命。
一番折腾下来,李南卿一头乌黑的盘发早已散落不少。发尾垂落,扫过两人贴近的面庞,牵连起一丝痒意,身旁的人却浑然不查。
李南卿只好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矮在自己身上的人。
“宋大人的府上,怎么走?”
宋谦寻还有点气儿,垂着头,断断续续的呻吟里凑出一个句子来:
“……柳影街,春风巷拐过去便是。”
从糖水铺子到柳影街,说远倒也不远,可偏偏还拖了个大累赘。李南卿从人群侧目碎语,走到家家户户闭门落闩,两个人影在深沉夜色里浸泡到发冷,才终于走到了这座“繁华”府邸的大门前。
这是李南卿第一次拜访县令这种有头有脸的人物的府宅,虽然是被迫坐客,但好歹也对其有过些想象。
想象中,应当是雕梁画栋,玉宇琼阁,非小小渔民可比,可是……
眼前,木质的门楣已经朱漆剥落,洇水的墨汁在匾额上草书着“宋府”二字。没有楹联,没有石鼓,只有梁上两盏孤灯,蜡烛半明半灭,在空荡的柳影街上映出一片凄惨的光亮。
宋谦寻恰到好处地醒了,开口博面子,“……我只是,还没有将这里好好修整,屋子还是挺大的……”
李南卿被他的突然发话吓了一跳,一回头,四目相对,两人眼里各盛了一对烛光。
“哟,你醒啦?”李南卿幽幽。
叩门声后,陈旧的木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胡子花白的老头从里面探出脑袋,连声“诶哟”。“诶哟”了半天,也没把人从李南卿身上架下来,只是忙不迭问,“大人!大人您这是……”
宋谦寻面无血色,什么力气也使不上,嘴里刚唤声“曹爹”,便被疼痛刹住,闷头喘气。
李南卿接过话,“你们大人被暗箭伤了,有府医么?”
曹墨山“啊”的叫了一声,当即把人往内室带。等三人踉踉跄跄到了内室,他才说了句,“府上,没配府医……”,一张老脸快哭了。
李南卿刚把这个大累赘好好放到床上,盖上被子,转头听见这句话,颇为疲惫地叹了口气。
“我去请医工。金创药呢?也没有?”
曹墨山搓着手,“咱跟着宋大人初来乍到,东西都在来时的船上,船翻了,咱也就什么都不剩了……”
内室里刚刚点燃的烛花筚拨作响,满屋昏黄。宋谦寻和衣枕在一床席被里,脸色很不好看。
他眉头紧锁,原本总是含笑的一双眼紧紧闭着,长睫洇着冷汗和泪,宛若水墨画里晕染的两笔,因抖动而愈发模糊。
没有了往日的蠢笨、疏懈、荒唐,冷汗洗涤后,露出来的是一个若隐若现的脆弱、纯良的面孔。他痛呼,他呜咽,年轻得让人心疼。
这张脸,仿佛愈是伤痛,才愈能瞧出些本来面目。
李南卿瞧得有些出神。
那天,海浪高高拍下,冲打着伏在碎木片上的宋谦寻,当时他正是这样一副模样。
只一眼,李南卿便觉得面善,好像不知道在哪里见过。
按理说,为了自保,不应在这样的海域救人,但李南卿还是纵身一跃,跳了下去。后来,她在心里悄悄将这定为自己见色起意,见色心软,总而言之是又羞又恼地跟自己赌气了半宿。
她还记得,当时自己狠命拍了拍男人的脸颊。脸颊随即沾上红晕,如日暮薄雾,在他白皙皮肤上四散开去。
她还记得,当时这人宽袍大袖在水里全都绽开了花,一大朵一大朵,又红又绿,像年老色衰的伎人在发鬓徒劳无功簪上的艳花。
她还记得,当时的宋谦寻一边呕水,一边张皇,可一双眸子清澄如水,望向自己,无言胜似有声。
李南卿有些懊恼:
分明是草包县令蠢笨不堪胡乱判案草菅人命……
她做什么深深记住了这人的样子?
“呃……”
床上,宋谦寻又稍醒,掩不住口内一声哀唤,将李南卿的神儿喊了回来。
她只好自己跟自己叹口气,没好气地又给宋谦寻掩了掩被子,绕开他的伤,手背轻抚上了他的额头。
冷汗一片。
“不发烧。宋大人稍等,我去找医工。”
说罢,头也不回,转身踏入深沉夜色。
她背后,宋谦寻躺在床上完全动弹不得,只有眼神追着她出去,可惜她跑得太快,一双眼踉跄跟不上,只好黯然闭上。
自己刚到海城,便有人闻风而来了吗?
……好痛。
曹墨山急急跑到榻边,热了帕子来给宋谦寻擦汗。
“小少爷……小少爷怎的伤成了这副模样……”
宋谦寻痛得话说不全,断断续续地抽冷气,“我说过……别再喊我小少爷了……”
曹墨山不听,他就喜欢叫他小少爷。如此念叨了二十余年,叫他要怎么改口?
“小少爷这到底是何苦呢?若是老爷夫人还在,必定是要伤心坏的呀……你小时候,就算是擦破些油皮,咱几个都得把小少爷供起来哄着。可如今,咱刚来,就翻了船,现下还伤成了这般……”
一张被岁月浸染的脸越念越皱巴,到最后,竟然抽噎起来:
“呜……我早就说这海城是个不祥之地!咱走吧少爷,天涯路远,咱们吴家当年名望京都,门客遍布天下,去哪里都能得些照应,又何苦在这鸟不拉屎的破地方磋磨……”
灯花隔床幔。床幔之下,宋谦寻被烛光映照成了一个模糊的影子,只有一把声音被疼痛浸淬,沉沉道:
“曹爹……吴府当年……惹圣上大怒,满门抄斩,还有谁会收留我?”
曹墨山一愣,没想到他会主动提及此事,当下满心怆然,愈发哀怜起他这位小少爷,便又哄起来,一如当年一般。
“好好好……小少爷想留在哪,我就陪在哪。可这海城,您留着,不就是为了那姑娘么?”
宋谦寻默然,只是偶尔传出一声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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