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梓次日清晨便带着钱袋上山了。
今日是冬至前最后一个宜祭祀的吉日,寒山禅院果然比平日热闹许多,山道上香客络绎不绝,多是城里的殷实户家的仆役,提着香烛供品,替主家来打前站。
有那等讲究的人家,还让仆役提着雕花食盒,里头装着用油纸包着的蜜饯果子、新蒸的玉灌肺糕,预备着供完佛还能分给寺里僧众结个善缘。
桑梓侧身让过一顶吱呀作响的小轿,耳畔也跟着飘来几句碎话。
“得快些,赶上头一炷香方显心诚。”
“娘子放心,香烛都是昨日在宝华斋备下的上等货色,连供佛的酥油都是小磨新榨的……”
普通人过冬至,无非是割二两肉包顿饺子,给祖宗牌位前供碗热汤。
但富贵人家过节,光是一炷宝华斋的沉香便抵得穷家半月嚼用,更别提那些用金箔扎制的元宝锞子了。
桑梓叹了口气,将包袱往腋下紧了紧,混在人流轿马往山上走。
越近山门香客越多,肩挨肩,脚碰脚。
有妇人挎着竹篮,篮中盛着香烛纸马,也有大户人家的仆役,提着食盒捧着供品。
还有几个穿戴体面的管家人,正站在山门外的石阶旁低声交换着消息。
说的无非是城里哪位官人又升迁了,哪家铺子新到了汴梁的时兴绸缎,又有哪户人家为争头香暗中使了银钱,让知客僧行个方便。
果然这世道,无论是穷人求温饱,还是富人求福报,都是殊途同归地往庙里钻。
知客僧忙得脚不点地,甫见桑梓,习惯性合十点头,待看清她周身打扮,一双识钱的慧眼在她浆洗得挺括的细麻衣襟上停了片刻,难得地带出几分意外来。
倒也不怪他。
十日前桑梓出禅院的时候,还是一身补丁叠补丁的破袄,哪像今日这青细麻布衫这般体面,一看就是着人亲手量了尺寸的,连腰省都收得服帖。
更有发间一支素银簪子绾住乌云,衬得她眉目疏朗,虽不施粉黛,却别有风致,倒像是从古画里走出来的仕女,与周遭喧嚣格格不入。
“阿弥陀佛,桑家娘子,你……”
惊讶的话语还未出口,少女已将纤细的食指抵在唇前,示意他收声。
“今日没有桑梓,只有送秋人。”
冬至来客,可不正是送秋人?
那知客僧一愣,便见这小娘子唇角微扬,衣袖一拂,已转身汇入香客之中。
桑梓再入佛门,心情比之十日前却是大相迳庭了。
只能说人的境遇实在是最容易便天翻地覆的,十日前她从此门出,身如飘萍,心若悬旌,每一步都堪称如履薄冰。
今日自这门入,虽身家仍薄,脚下却已是她自己的路,连拂过耳畔的寒风,听来都像是催动步履的号子。
催着她继续往前去,直入这人间与佛国的交界地!
想到这里,唇角不由泛起一丝若有还无的笑意,脚下步子也踏得更实了些。
庙门口虽然熙熙攘攘,但禅院中却并无多少人,像桑梓这般的小娘子更是寥寥无几。
是以她刚走过第一进院门的青石门槛,便引得几个小沙弥停了手中活计,偷眼打量这位年轻娇客。
一看——
诶,这不是那位桑小娘子嘛?
几个本正在洒扫的小沙弥一下认出她,便忍不住停了手中活计,眼中满是惊奇。
“阿弥陀佛,这不是先前被慧明师父赶走的桑家小娘子么?”
“瞧着气度大不相同了,倒像是城里来的体面姑娘。”
“她今日如何来了?莫不是在山下受了苦,又回咱们这儿寻个安身立命的地方?”
这样猜来猜去,就算猜到天黑了也未必能猜着正着,眼看着即将擦肩而过,终于有小顽童站不住了——
于是桑梓就目瞪口呆地看见个圆头圆脑的小沙弥踉踉跄跄地冲到她面前,险些栽个跟头。
“桑娘子!你回来啦!你……你气色真好!”
这孩子被身后同伴一推,猝不及防地冲到桑梓面前,一双小手还攥着扫把,窘得耳根都烧红了。
但模样倒叫她一眼认了出来,这不是当初跟自己要米丸子,还透露了慧明情报的那个小沙弥嘛?
既是故人,桑梓索性停下脚步弯下腰,轻轻拍了拍小僧儿的肩头。
“嗯,回来看看,这青石阶叫你扫得很好,连片落叶都寻不着了。”
小沙弥被她夸得耳根更红了,赶紧松了扫把,像模像样地合上手唱了个喏,然后一边说着,边偷偷抬眼看了看她发间的银簪,声音渐渐大了些。
“是师父教的…对了,桑娘子是来找师叔祖的么?他前日还念叨你呢!”
“那就劳你带个路罢。”
听了这话,小沙弥便连忙扔下扫把,在僧袍上蹭了蹭手心,无师自通地伸手牵上桑梓的手,引着她穿过庭院,进了那熟悉的西廊。
少女侧头瞥了眼当初与慧明对峙的那偏殿,嘴角翘了个意味深长的弧度,只将袖中的钱袋轻轻捏紧了些。
住持正立在廊下,望着院中老梅初绽的淡蕊微微出神,听得脚步声近方转过身来,目光在桑梓周身上下细细一打量,先谈了口气。
果然来了。
来了,就说明这位小娘子着实是个本事人,居然真的凑齐了双倍足陌的铜钱带来。
看着桑梓一身体面得体的衣裳,他也不知自己心里究竟是何感受。
只想起西楚霸王的锦衣不夜行,暗道这位娘子倒是注定锦衣为人知,禅院反倒成了她扬名立万的第一个见证。
“娘子来了。”
“劳法师挂心,今日特来将前债一并结清。”
你看,又急。
广济大师很想让她别那么急,但见她眉宇间那股子客气劲儿,话到嘴边终究化作一声轻叹。
于是侧身把人让入斋房,又吩咐小沙弥守住斋房门外,莫教闲人扰了清净。
桑梓敛衽为礼,这才从包袱里取出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子,不多不少地掏出一贯钱,也好不留恋地推到住持面前。
“多谢大师当日慈悲,赠米之恩今日如约奉还。这是双倍之数,请大师查验。”
是赠米而非施米。
是钱货两讫而非人情往来。
桑梓自己,自然也是作为履约者的存在,而非什么禅院救济的贫民。
并非她故意与这寒山上上下下划清界限,实在是慧明当日所作所为逼人太甚,激得她不得不如此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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