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的琉璃碎片愈发暗淡,窗外的清池荷塘也逐渐笼罩于一片惨淡的夕色之下。
阿北见到寝房内的场景时吓了一跳——
坐在满地狼藉中的谢不为衣衫破碎,青丝凌乱,只堪堪披着一件玄金色外袍蔽体,但仍旧可以窥见其下凝雪般的肌肤上的点点红痕。
而露在衣袍外的手腕上甚至泛着令人触目惊心的青紫,等他再靠近,还瞧见谢不为的唇际颌边竟有一片模糊的血迹。
阿北顿时跪在谢不为面前大声哭了出来,他想要触碰谢不为,却又怕会伤到谢不为,便只能手足无措地撇开谢不为身侧的琉璃碎片,防止划伤了谢不为。
“六郎......六郎,太子他欺负你了是不是。”
可谢不为却丝毫没有反应,眼神空茫地望着地上的琉璃碎片,仿佛一个断了提线的精致木偶,没有一点生气。
阿北便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测,但他也不知该如何是好,情急之下,他匆忙地爬了起来,用袖子糊了一把脸道:
“六郎别怕,我回谢府告诉主君和夫人还有五郎,让他们替你讨回公道。”
但就在他转身之际,他听到了谢不为沙哑无力的声音,“阿北,我要去孟府。”
*
到了孟府门前时,天色已完全黑了下来。
阿北问过守门人后便回到了犊车旁,隔着车窗帘对谢不为道:“六郎,门人说,孟相今日确实在府中,你要不要进去?”
谢不为心跳一滞,顿时有些喘不上来气。
他知道,今日并非休沐,平常时候孟聿秋只会住在凤池台,根本没有时间回孟府。
但现在,孟聿秋却一反常态地回了府,这其中深意便与萧照临所说无二。
他不自觉抓紧了车窗沿。
他本抱有侥幸之心,毕竟以孟聿秋名望之盛,就算他与孟聿秋的关系公开,也未必能动摇得了孟聿秋的地位。
可,当他得知孟聿秋确实在孟府之时,他竟然连进去见孟聿秋的勇气都没有。
因为他害怕从孟聿秋口中,再一次证实这个残酷的现实。
恍然之间,他竟听见了孟聿秋在唤他,“鹮郎。”
他立刻惊醒,便有竹香盈鼻。
他猛然掀开了车帘。
车外四周一片漆黑,天上一颗星子也无。
但孟聿秋的身姿却如风中挺竹,坚定地站在谢不为身前,对谢不为伸出了手,眼底满是笑意,声音是一如既往的温和,却有着奇迹般的可以安抚人心的力量。
“鹮郎,来。”
谢不为一怔,下一瞬,泪如泉涌。
他扑入孟聿秋的怀中,紧紧环住了孟聿秋的脖颈,哭得像一个孩童,“怀君舅舅,我不想和你分开,我要一直一直和你在一起。”
孟聿秋同样紧紧抱住了谢不为,感受着颈侧滚烫的泪,便更是低头怜惜地吻了吻谢不为的额头,“鹮郎,我们不会分开
的。”
谢不为哭到哽咽,泪眼也朦胧,湿润的长睫扫过孟聿秋的下颌,低低抽泣着,“可是,太子殿下说......”
“鹮郎。”孟聿秋温柔地打断了他,目光随着夜间的清风袅袅地拂过谢不为眉眼,再轻轻啄吻去谢不为眼角的泪。
言语中透着一股可以破除一切风浪的坚定力量,“只要你还想和我在一起,那我们就不会分开。”
谢不为的哭声戛然而止。
他攥紧了孟聿秋的衣襟,身子微微颤抖,还是有着患得患失的恐惧,“真的吗?”
孟聿秋横抱着谢不为入了孟府往寝房而去,温声笑道:“鹮郎,我们慢慢说,好不好。”
谢不为感受着从孟聿秋身上传来的温暖,忍不住更是贴紧孟聿秋的胸膛,再一深深呼吸,那熟悉的竹香便萦绕周身,让他不自觉地渐渐安下心来。
他隔着衣服,在孟聿秋的左胸前留下轻轻一吻,“好。”
孟聿秋的脚步因那一吻略有一顿,随即低下头来,同样轻轻吻过谢不为的眉心,低声喟叹道:“鹮郎,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恰好,一阵清风吹得庭中竹林簌簌轻响,像是在附和孟聿秋的言语。
谢不为终于完全平静下来,虽此夜无月无星,但他的眼中却有着宛若星月的潋滟波光。
他从孟聿秋怀中抬起头,凝着孟聿秋的温润如玉般的眉目,“怀君,我亦是。”
孟聿秋房中灯火通明,案上还堆着不少卷轴文书。
孟聿秋主动向谢不为解释道:“是尚书的公文。”
谢不为一听“尚书”二字,才将将平歇的心便有一紧。
他拉着孟聿秋一同躺在床榻上,将自己蜷缩在孟聿秋的怀中,感受着孟聿秋的体温,听着孟聿秋的心跳,才有勇气小声问道:“怀君舅舅,你和陛下,见面了吗?”
孟聿秋温柔地一下一下地抚着谢不为的后脊,像极了在哄慰受了惊而亟待安抚的孩童,“今日朝班之后,陛下确实召见了我。”
谢不为便猝然抱住了孟聿秋的手,略略抬眸,眼含焦急与担忧,“那陛下是不是因为我,不让你待在尚书省了。”
孟聿秋并未直接回答,而是替谢不为轻轻揉捏着泛着青紫的
手腕,却也没有问这手腕上的伤是从何而来,只轻声道:“鹮郎,你会在意我不再是丞相,也不再掌尚书省吗?”
谢不为立刻回答道:“无论怀君舅舅是什么身份,我都不会在意。”
孟聿秋转又将谢不为手腕送至自己的唇边,轻柔地一下一下地吻着,“那我们之间,便不会再有任何的问题。”
谢不为听出了孟聿秋话中之意,他忙反握住了孟聿秋的手,“可是,如果怀君舅舅不再是丞相,不再掌尚书,那尚书省便会沦为朝中争夺的地方,朝局会动荡,百姓也将不得安宁。”
孟聿秋轻轻捏了捏谢不为的掌心,是为安抚,“是太子殿下与你说的对不对?”
谢不为莫名有些心虚,疾
疾辩解道:“是,可是我也明白,太子殿下说的都是真的。”
孟聿秋抚了抚谢不为鬓边的碎发,看着谢不为眼底如珠玉一般的光点,“是太子殿下太过高看我了。”
“没有!”谢不为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断然道:“太子殿下没有高看怀君舅舅,所有人都知道,如果不是怀君舅舅掌尚书,那朝中局势只会更糟。”
孟聿秋却是在摇头,“不是,尚书稳固,并非是我一人之力,即使我不再掌尚书,尚书省也未必会让朝局动荡。”
谢不为怔愣住了,“怀君舅舅是什么意思。”
孟聿秋似有一叹,将谢不为抱得更紧,下颌抵在谢不为的额上,“我早知会有这么一天,这与你无关,即使我们没有在一起,陛下也会借其他缘由发难,只是这一天来得早了一些。”
他再轻揉着谢不为的手腕,“我自然也有所准备,这并非是为了我一人的权势或是孟氏的门庭。
如今尚书省中,有不少与我志合的官员,即使他们大多官阶低微,但是,鹮郎,你也是知道的,朝中政令若想下达至民间百姓,还需他们去办,若是他们有所拖延,这其中便有不少可以转圜的余地。”
谢不为明白孟聿秋的意思,孟聿秋是想借尚书省中官阶低微但掌事实的官员之力,来掣肘朝中争权夺利的局势。
起码,能给其他有能力者留出可以操作的空间。
但同时,他也明白,这些不过是孟聿秋不再掌尚书之后的无可奈何之举。
就算那些官员可以完全按照孟聿秋的意思,拖延住朝中有所危害的政令,但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世家高官们在察觉出其中的问题之后,必定会想尽办法扫尽其中的阻碍,而那些官阶低微的官员,便毫无还手之力。
谢不为一抬头,眼中满是忧虑,“可......”
孟聿秋再是一叹,轻轻捧住了谢不为的脸,两人的视线极近,像是要看进彼此的心间,“鹮郎,我想自私一点。”
谢不为清眸一动,是有讶异。
孟聿秋满眼皆是对谢不为的爱恋与珍重,“我这一生,也许已经过了一大半,这十多年来,我一直是为孟氏而活,为朝政而活,如果我不曾遇见你,这一切也没有什么。”
“可是。”孟聿秋的指腹轻轻摩挲着谢不为的唇角,“我偏偏遇见了你,还幸得上苍怜惜,能与你相知相恋相惜。”
孟聿秋忽然语顿,再无比郑重道:“我便突然有了私心。”
“我余生所求,不过是能与你相伴。”
他如蜻蜓点水一般,轻轻吻过了谢不为的唇,再往上吻过谢不为的鼻尖,吻过谢不为的双眼,最终停在了谢不为的眉间,“我不知道,这样自私的我,会不会令你不喜,但鹮郎......”
他的言语又突兀地一滞,似在压抑什么即将喷薄而出的情绪,甚至言语都不再温和沉稳,而是有些颤抖,“我还是想恳求你,让我自私一回,好不好。”
谢不为无法形
容用言语他此时的感受,就好像,原本以为自己将要坠入悬崖深渊,却意外发现,这悬崖之下,竟是云端。
这片带有竹香的云,不仅用尽自己的全力,稳稳地接住了他,还想要竭尽自己的一生,温柔地包裹住他。
甚至,这片久居高位、受万人崇敬的云,还在担心,会不会因为自己对他的潺潺爱意,而惹他不喜。
他的泪已如雨下。
谢不为紧紧搂住了孟聿秋的肩颈,无声地哭泣。
是啊,为什么不能自私一点。
明明这个世界的万千弊病,不是他和孟聿秋造成的,又为何一定要让他和孟聿秋承担后果。
魏朝如今的皇帝早有借尚书谋权揽权之意,这是谁也阻止不了、谁也改变不了的,即使他和孟聿秋分开,也不过是让这件事能晚一些发生。
而且,匡扶朝政的责任,也不该完全落在孟聿秋的肩头。
即使孟聿秋再有着如何超绝的能力、隆厚的威望,但归根到底,孟聿秋终究不是神,他也不过是这个世界上以一己之力抵抗万千逆流的人。
人本该有七情六欲,本该有私心。
孟聿秋的前半生已经做得很好了,为什么还要强求他、强求他们为如今的时局做出牺牲。
“鹮郎,鹮郎,鹮郎......”
孟聿秋不断地吻去谢不为的泪,每吻一下,便会唤一声谢不为。
孟聿秋最后与谢不为额头相抵,“而且,鹮郎,我相信你,你会比我做得更好。”
谢不为为泪湿连的长睫一颤。
孟聿秋笑道:“我知道,你有能力,有抱负,也有与之相配的资格与身份,你会做到、也能做到你想做的一切。”
他抬手抹去谢不为纤长乌睫上的泪,“我也会帮你。”
“你想要什么,我都会帮你。”
谢不为心有一震,孟聿秋竟然能看出他的.....野心。
他像是突然有了底气,重重吻上了孟聿秋的唇,“怀君舅舅,得夫如此,我复何求。”
孟聿秋却突然笑着戏谑道:“鹮郎,唤我什么?”
谢不为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才突然意识到,他方才的那句话中的称谓。
他本哭得泛白的脸霎时涨红,下意识垂下头来,决定蒙混过关,“唤你,怀君舅舅啊。”
孟聿秋却郑重地抬起他的脸,慢慢地摩挲着他的眼尾,刻意低下声来,比之平常,更有磁性,似有引诱,“鹮郎,唤我夫君。”
谢不为双手一紧,掌心蓦地冒出了许多的汗,脸红得便像是世上最为纯净的红宝石,支支吾吾半晌,还是不肯出言。
孟聿秋见状只是稍有遗憾,便无强迫之意,安抚地揉了揉谢不为的头顶之后,就准备起身去唤人撤下房中的公文。
却不想,谢不为竟在此时一把搂住了孟聿秋,不让孟聿秋再动分毫。
孟聿秋握住了谢不为的手,温声问道:“怎么了?”
谢不为却摇头不肯回答。
但在下一瞬,他突然翻身坐到了孟聿秋的腰间,并俯身在孟聿秋耳边轻言了一句。
说罢,便将头死死埋进了孟聿秋的颈窝,已是羞到不敢再看孟聿秋的眼睛。
孟聿秋闻言身体一僵,但很快,他眼中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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