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亭的暗道再度开启。
混黑中,悬于墙壁两侧的长明灯一盏接着一盏燃起。
原是一群会发光的萤虫。
这些深埋在穴道中的流萤被特殊材质做成的灯盖遮蔽掉光芒,终身栖息在永夜。不知青衫大寨主触动了哪方机关,灯照拂落,露出明亮如白昼的内核。微弱的萤灯就如同一粒粒流转的星辰,铸出斑驳琉璃秋。
犹胜一场醒不过来的旧梦。
此时燕则灵和裴细清已行至尽头。
“此处风景,唯我与君。”
先前燕则灵只顾着赶路来不及细想,可平戎寨大寨主明里暗里维护‘袁照夜’的举措实在惹人怀疑。他本就多疑,否则也不可能从暴虐的兄长眼皮子底下讨到摄政王的荣光。
燕则灵瞧向身前的青衫,黑白分明的眼瞳辨不出情绪。他想趁机试探,却无端想起裴细清俯身拜谢的果决,以及……
那碗尝不出滋味的血酒。
摄政王看着大寨主拆机关,莫名嗅到一股浅淡的血气。
通常征战沙场的将军会对血腥味不敏感,就像《孔子家语》中‘久居兰室不闻其香,久居鲍市不闻其臭’描写得那样。
但燕则灵对血味拥有超乎寻常的锐感。
他想起裴细清虚乏的脉息,颇为不赞同:“病骨未愈,大寨主怎能再度涉险?好歹也要带上几个仆役帮衬一二。”
“你与我,足矣。”
裴细清正用匕首削去机关匣上的锈迹。
他踩着机关兽残骸跃向生门,品味到摄政王毫不掩饰的关怀,准备把赎死计划提上日程:“镇北关知州稍显清廉,但他没有调动边疆军区的权利。所有权利都掌握在经略安抚使的手中。那位……贯是个见钱眼开的。”
“只要我们钱财到位,找个死刑犯浑水摸鱼,不是难事。”
“而平戎寨地处群山之间,地势险峻。想要得到平戎寨的舆图,得费好一番功夫。毕竟平戎寨有数十条废弃的路。是义父生前就铸好的,防着细作将舆图传出去。”
“如果细作当真把平戎寨各处枢纽围堵,这些废弃的道路也能给我们寻一线生机。”
寥寥数语间,本能驱使着摄政王在脑海里临摹平戎寨的舆图。
听到裴细清毫无保留的交心,他心中动容。
尽管这份信任是属于袁照夜的。
不等燕则灵细细感悟这份情绪,青衫大寨主接下来的话,顷刻就将他心中这份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感动消磨干净。
“况且,朝廷为了日后议……”
愈是临近边关的百姓就越是听不得‘议和’这种丧国辱权的词汇,镇北侯府唯一生还的人亦不例外。裴细清声音滞涩,生怕袁照夜触景生情,轻言细语地略掉屈辱的两个词汇:“已经向各地州府颁布律令,平民可用一千二百两赎死。”
燕则灵难以置信,重复道:“一千二百两?”
向来气定神闲的摄政王,开始努力回想自己制定的雍律。确保雍祚前期并无赎死政策,他仿佛听闻了什么可笑的事情,再次向裴细清确认:“古往今来,谋逆案皆无可赦。就连大赦天下都不会将谋逆之罪含括其中,赎死又怎能免除?”
“此次是例外。”
裴细清只当‘袁照夜’还活在五年前的版本:“官家爱重中贵人,向民间征讨岁币。各路州府自然不愿意在这种小事上触怒韩祈,又搜刮不出民脂民膏,总要找一些别出心裁的理由。”
“就好比武帝之白鹿皮?”燕则灵反问。
“犹过之而无不及。”裴细清答。
白鹿皮币是汉武帝时期流行的一种特殊限时货币,四十万钱,一纸万金。
史册记载:王侯宗室朝觐聘享,必以皮币荐璧。
属于武帝限定款,满朝勋贵向居住在长乐宫的招财居居投币许愿,轮流花钱当怨种榜一博武帝一笑,实则这些钱都被主播刘彻拿去揍隔壁邻居了。
虽然白鹿皮币因为作价太高,不久即废止,但还是给武帝冠上了‘不要脸’的限定头衔。
“原是如此。”
很快载入当前版本的摄政王浅笑,轻描淡写就把话题揭过:“那你可以省这一千二百两了。”
“一千二百两可供平戎寨诸位好汉余月花销,在下一介残身,会想方设法苟活于世。钱要花到相应位置,才算有价值。这些岁币能供燕食粟米,能披寒衣,能筹来火统刀具,以及……死亡士兵的抚恤。”
“事有大利,曰奇货可居。”
“将这笔横财白白耗费在一人身上……”摄政王问:“大寨主,你觉得值当吗?”
这席话恰好掐住裴细清的软肋。
接受过圣贤书洗礼的青年心头犹热,遵从圣贤指引的儒生自然不愿意放过任何能让民众过得更好的机会。这一千二百两白银就如一柄天秤,把‘袁照夜’和‘平戎寨兄弟们’的身价性命紧紧相连。
取舍。
两方都不可或缺,可鱼和熊掌不可兼得。
大寨主沉默,难以抉择。
暂时用话题堵住裴细清的燕则灵,早就猜到龙椅上那败家玩意儿要把这笔钱投喂给谁。他报以最纯粹的冷笑,在脑海里对系统说:“本王当时还是太过于仁慈了。只吓得小皇帝赤足脱履,早知如此……”
“合该吓得这顽劣小儿不能行事。”
“这样,才不会辱没琼琊燕氏的名声。百年后没有子嗣供奉又如何?在宗族中挑一个过继就行。”
没想到摄政王思想竟如此前卫的系统:……
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居然会成为守旧派的系统,暗搓搓在心里腹诽:就像你当年吓唬少帝一样?
——害的少帝夜里不敢安寝,整日在佛堂守着先帝灵位才能睡觉,以至于后世文官对着世宗皇帝(少帝)的实录一筹莫展,只能在本纪中添油加醋地夸赞少帝的恋父情节?
*
正说着,他们就走到了主穴的尽头。
不知裴细清触到哪方机关,墙壁发出振聋发聩的响。
轰隆隆的动静中,摄政王睇去目光。
十里亭的最初创造者不惜用真假暗道做掩饰,费尽心思埋藏在茶庄底下的主穴,其实是个巨型祭堂。
数不胜数的英魂长眠于此,半生贪嗔痴尽数化作一座无名墓碑,成为逝者与世间最后关联的痕迹,就连时光都凝固在这片寂寂无声的空间,千字多遗余。
两座用于固定主穴结构的石柱侧边,粘着泛黄的旧联。
上书:
白发萧萧送少年。
龙车遥遥迎群英。
望着安眠于此的英杰,大寨主和摄政王都默契地揭过了先前的话题,唯恐燕氏一日更比一日污的血骨,会惊扰到栖息于此的先人的魂魄。
裴细清手捧二寨主李曙的灵位,连步履都放轻放缓,小心地将墓碑搁置在主区右侧方位。
那里摆放着更多的墓碑。
每一座都刻录着平戎寨独有的图腾,每一块都被活人细细擦拭过。
这些战骨委黄土的人,有些留下了生平记事,有些留下了自身名讳,但更多的……却仅有一方姓名,连生卒都道不尽。
灵位高至,裴细清俯首。
燕则灵同样参拜。
礼毕,青衫客留恋的目光扫过每一块碑文。他用充满怀念的嗓音念出每一块碑文的归属,仿佛矗立在他眼前的灵位,都是鲜活的。时隔多年,平戎寨大寨主仍旧记得所有墓碑主人的生平记事,这些早已长眠的魂魄,都在裴细清的日常点滴中刻出浓墨重彩的笔画。
日出入,金阊门,何以处我山之巅?
“十里亭,是殷城公主为了祭奠镇北关亡魂,特意建造的,并非平戎寨和镇北侯府的私有宅院。只要是被蛮夷迫害的百姓,都能在此地述墓记名,占据一席之地。”
裴细清跪在李曙灵位前,终于敢正视二寨主的牌位。
密室中堆叠的祭文被穿堂风吹得簌簌作响,他伸手按住即将飞走的纸稿,恍惚间又瞧见李曙最后一次为他整理文书时,手指上练枪的厚茧……以及,被火漆印烫出的水泡。
【容色明丽的女郎怔怔地瞧向自己推演出来的卦象。李曙看向满地残骸,面色比任何一次卜卦都要凝重:“水卦,来之坎坎,下下之卦。大凶灾祸、重险也。此行险况丛生,切勿轻举妄动。然,另辟新路,必有所成。”
“从心,从聆,从信,豁然贯通。”
“大寨主,快走!!”
“往北去,一定要往北去!”
身中数箭的姑娘挥舞着长枪打落一批又一批的箭簇。她胸前血迹斑驳,每说一句话都能扯动撕裂的创疤。浑身再无一块好肉的二寨主拔断|捅|进心口的流矢,指挥残破的马车往敌卒团里冲去,强行为裴细清撕开了一道通往生路的缺口。
血从二寨主破碎的喉管喷溅到他护心镜上的裂痕。
她回望过来的眸中流淌着最后的泪光。
“要活下去,把侯爷的冤屈告诉他。”
“……”
那道虚影消散于裴细清眼前。
从此,只剩下英烈寺里冷肃的灵位,昭示着平戎寨二寨主的雪冤。】
裴细清愧疚难安:“世间最忌讳,没有决胜之机却还身居高位。倘若我能果断一些,或是闭门不出,那就不会有这场无妄之灾。二寨主还活着,四寨主和哑奴就不必以身涉局。”
“你也不必……经受风波。”
“你错了,裴细清。”
摄政王摄政王毫不留情地打断他:“你是平戎寨的大寨主,难免会做出取舍。你每一项决策都会牵扯到下属的性命,可你是人,不是神,有疏漏是正常的。”
“洒脱如汉高祖,也会在暮年吟咏出‘安得猛士兮守四方’。果决如秦始皇,也会因为忧虑秦朝未来的走向而四海求药。唐太宗一生顺遂,却对蝗灾涝旱束手无策,下罪己诏。他们的功绩是由一根根人骨堆砌的。但他们亦会在两方天秤间做出最有利于自身的决策,断舍离。”
燕则灵衣袂缥若流云,从容弘雅,犹胜云之君兮藏锋。
“长信侯嫪毐叛乱时,秦王是否愿意忍辱负重?鸿门宴后,汉王是否发誓永远留居巴蜀?玄武门前,唐太宗难道言辞含糊,令天策府满院功勋失望?”
裴细清迷茫:“我当真承得起吗……”
“这世间可以有万般不如意,但不能因迷茫而犹豫。”
摄政王瞧向满场英烈,如同终年无所倚的鸿雁。
仿佛这寥寥天地,没有人或事值得他驻足停留。
这一座座无名之魂就像一双双行以监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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