潍水畔的夜风,带着初冬的凛冽和未散的腥气,卷过死寂的营地。白日里草草掩埋的尸坑在月光下隆起狰狞的轮廓,像大地无法愈合的疮疤。巡逻的士卒裹紧了破旧的皮裘,步履沉重,青铜戟矛在清冷的月色下偶尔闪过一道幽光,映出他们眼中驱之不散的疲惫与惊悸。白煜将军自刎溅起的血虹,似乎还凝固在营地上空,连同他那柄斜插在血泥中的青铜短剑,成为一道沉重得令人窒息的阴影,压在每个人心头。
中军帅帐内,灯火通明。那杆象征主帅权柄的玄色大旗已被撤下,取而代之的是临时升起的、代表副将孙乾的玄鸟战旗。旗上玄鸟振翅,却似乎也带着一丝沉郁。帐内气氛凝重如铅。新任主将孙乾坐在原本属于白煜的位置上,青铜兽首灯架的火光跳跃着,在他疲惫而紧绷的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阴影。下首坐着几位裨将,个个面色沉郁,眼神中残留着昨日混战的惊惶。
“斥候回报,”一名斥候校尉单膝跪地,声音嘶哑,“狄戎残部约三千,由其悍将‘黑狼’乌涂率领,退据西北三十里外的‘鹰愁涧’。涧深崖陡,仅一羊肠小径可通,易守难攻。彼辈据险而守,收集溃兵,宰杀伤马为食,显是欲作困兽之斗,拖延时日,以待其本部援军!”
地图在青铜案上摊开,绘着简陋的山川形势。鹰愁涧的地形被朱砂勾勒出来,形如其名,如同一只凶禽利爪深深抠进山体,入口狭窄如咽喉,两侧峭壁陡立,涧内乱石嶙峋,水流湍急。确实是块难啃的骨头。
“强攻?”一名满脸虬髯的裨将瓮声开口,眉头拧成了疙瘩,“那鸟地方,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咱们的戈矛方阵根本展不开!填多少人命进去都听不见响!况且弟兄们……”他环视帐内,未尽之意不言自明——军心不稳,士气低落,强攻无异于驱羊入虎口。
“围困?”另一名将领接口,语气同样沉重,“我军粮秣亦已告急。后方转运艰难,狄戎在涧内尚可杀马充饥,我们耗不起!且其援军动向不明,若久拖不决,恐腹背受敌!”
帐内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空气里弥漫着无计可施的焦灼和昨日惨胜带来的巨大消耗感。法家军法官端坐一旁,面色依旧冷硬如铁,但紧抿的嘴唇和按在膝上的手背青筋微凸,也暴露了他内心的沉重。白煜的死,让这支以严苛军纪和法家功利主义维系的军队,骤然失去了主心骨,暴露出深藏的裂痕。
就在这时,一个略显低沉、带着奇异韵律感的声音打破了沉寂。是一直坐在角落阴影里的谷衍。他并未着甲,只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靛蓝深衣,腰间松松垮垮系着一条布带,形容清癯,眼神却锐利如鹰隼,扫过地图上的鹰愁涧,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近乎冷酷的算计。
“强攻,愚也;坐困,危也。”谷衍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洞悉人心的穿透力,“为今之计,当效苏张(苏秦、张仪)之‘伐交’、‘伐谋’,使其自乱阵脚,不战而溃,或可收奇效。”
孙乾的目光立刻投向谷衍:“先生有何良策?”
谷衍指尖轻轻点在鹰愁涧入口的位置:“乌涂此人,悍勇有余,然刚愎多疑,尤与其副手‘秃鹫’莫罕,素有旧怨。莫罕善射,自诩智计,常不满乌涂一味蛮勇。”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若我军能‘示之以弱’,佯装因白将军新丧而军心涣散,粮秣不济,退兵在即。同时,遣死士携带‘密信’——自然是伪造的,设法‘误投’至莫罕手中。信中可隐晦提及,我军愿与其‘暗通款曲’,许以重利,共除乌涂,待其主事,则可罢兵言和……”
“离间计!”孙乾眼中精光一闪,立刻捕捉到了关键,“使其内讧?”
“然也。”谷衍微微颔首,嘴角那抹冷酷的笑意加深,“此其一。其二,鹰愁涧虽险,然其依山,山多林木。值此深秋,天干物燥。若于其退路必经之隘口,预设火种……”他手指在地图上鹰愁涧后方一处狭窄的谷道重重一点,“待其内乱一起,仓皇欲遁之时,举火焚山!断其归路!彼时前有‘盟友’反戈,后路断绝,火海滔天,军心必溃!我军再以劲弩伏于两侧高地,射杀溃兵,可收事半功倍之效!”
帐内众人听得倒吸一口凉气。这计策环环相扣,阴狠毒辣,将人心算计到了极致,正是纵横家“捭阖”、“权变”之术的冰冷体现。利用人性的弱点,制造混乱,再施以毁灭性的打击。
“先生此计甚毒…却也甚妙!”那虬髯裨将忍不住赞道,随即又面露难色,“然则,遣死士投书,潜入敌涧,凶险万分!伏兵预设火种,亦需精干敢死之士,深入敌后,九死一生!谁人可担此任?”
所有人的目光,有意无意地,都落在了角落阴影里另一个沉默的身影上——萧宇轩。他如同融入了帅帐的阴影,背脊挺直如枪,沉默得像一块冰冷的岩石。白煜的青铜短剑虽已“栽”在潍水畔,但那柄染血的剑影,似乎仍悬在他的眉宇之间,带着沉甸甸的寒意。军法官那冰冷的“待遗物封存事毕,定当依律严惩”的宣判,更像一把无形的枷锁套在他的颈上。
孙乾的目光也落在了萧宇轩身上,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萧宇轩。”他沉声唤道。
萧宇轩缓缓抬起头。一夜之间,他眼中的悲痛似乎被一种更深沉、更冰冷的东西所取代。那不是麻木,而是一种将所有情感都冻结、压缩到极致后的沉寂。火光映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一半明亮,一半深陷在阴影里,如同他此刻撕裂的内心。一边是白将军以血写下的“止戈”二字和潍水畔那株沾血的槐树嫩芽,一边是谷衍口中这条阴狠毒辣、注定血流成河的绝户计。他攥紧了拳头,指缝间仿佛还残留着昨日为白将军掘土埋剑时沾染的血泥。
“潜入鹰愁涧投书,并探明其退路隘口地形,为伏兵指引方向。”孙乾的声音没有起伏,却字字重若千钧,“此任,非胆大心细、悍不畏死者不可为。你可愿往?”
“愿往。”萧宇轩的声音嘶哑,没有任何犹豫,也听不出任何情绪,只有一片冰冷的死寂。他并非被谷衍的计策所打动,也并非为了军功爵位。他只是需要一场搏杀,一场在刀锋上行走的搏杀,或许只有在那命悬一线的瞬间,才能暂时压住心头那无休止的撕裂与拷问。至于这计策本身带来的毁灭……此刻的他,无力去想,也不愿去想。
“好!”孙乾猛地一拍案几,眼中闪过一丝决断,“子时出发!纪翟先生!”
一直沉默坐在另一侧的墨者纪翟应声抬头。他脸上沾着从伤兵营带来的药渍和烟灰,眼神疲惫却依旧锐利如鹰,扫过萧宇轩时,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
“烦请先生,为死士此行,备些‘不期而遇’之物。”孙乾意有所指。
纪翟默然点头,起身,对萧宇轩示意了一下,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走出了压抑的帅帐。
墨家工棚内,空气混杂着硝石、硫磺、松脂燃烧后的刺鼻气味和青铜器淬火的焦糊味。几盏牛油灯摇曳着昏黄的光,映照着堆叠的木材、奇形怪状的青铜构件和散落在地上的草图。纪翟走到角落一个用厚湿毡布覆盖的沉重木箱前,掀开毡布,露出里面几件闪烁着幽冷青铜光泽的器物。
他拿起一个拳头大小、形如扁圆葫芦的青铜罐,罐体布满细密的孔洞,连接着一段中空的牛筋软管,末端是一个小小的青铜吹嘴。“‘伏火柜’,小改。”纪翟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金属摩擦般的质感,“内储猛火油(*石油原油*)混以精炼硫磺、硝末、松脂。用时,由此吹气加压,油雾自孔洞喷出,遇明火即燃,烈如附骨之蛆,水泼难灭。喷射可及五步,灼人焚物,瞬息可成火海。”他将这危险的器物递给萧宇轩,动作沉稳,眼神却复杂地盯着他,“此物,可助你焚山断敌后路,亦可…顷刻间将数人化为火球焦炭。用之,慎之。”
萧宇轩接过这冰冷的青铜罐,入手沉重。那细密的孔洞仿佛无数只择人而噬的眼睛。他仿佛已经嗅到了皮肉焦糊的恶臭,听到了烈焰吞噬生命时凄厉的惨嚎。谷衍的计策,此刻化作了手中这沉甸甸的、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凶器。他喉头滚动了一下,没有言语。
纪翟又拿起一个巴掌大小、结构精巧的青铜机括,形如鸟喙,内藏三支淬毒的短小弩箭。“袖里青蚨,三连发。十步之内,见血封喉。”他演示了一下如何机括上弦,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近身搏命,或可保你一瞬之机。”他将机括塞入萧宇轩手中。
最后,纪翟拿起一个扁平的皮囊,里面装着几颗龙眼大小、黑乎乎的药丸,散发着浓烈的辛辣苦涩气味。“‘回魂丹’。”他言简意赅,“剧痛难支,或失血昏厥时嚼服,可提神续命一时三刻。然药性霸道,如饮鸩止渴,事后必伤根本。”
萧宇轩默默地将这些器物一一收好。冰冷的青铜紧贴着肌肤,那刺鼻的药味和硝烟硫磺味混合在一起,刺激着他的鼻腔。他抬起头,看向纪翟。昏黄的灯光下,墨者沾满污渍的脸上,那双眼睛深邃如古井,里面没有鼓励,没有怜悯,只有一种沉重的、洞悉一切的疲惫与悲哀。
“墨者,‘非攻’。”纪翟的声音很低,像在自言自语,又像在叩问眼前这冰冷的器物,更似在拷问萧宇轩的灵魂,“守城之器,为御敌,护生民。然此物……”他指了指那“伏火柜”,“却为主动焚杀而造。用之,则烈焰噬骨,生灵涂炭。此‘攻’也?此‘守’也?”他的目光死死锁住萧宇轩,“‘止戈’之愿,竟要以如此焚身之火为祭?萧宇轩,你手中所握,是断敌后路之薪,还是…焚尽己身良知之火?”
这直抵灵魂的质问,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刺入萧宇轩混乱的脑海!白将军绝望的“止戈”祈愿,潍水畔那株染血的槐树嫩芽,与手中这散发着硫磺死亡气息的青铜火罐、谷衍那阴狠毒辣的焚山绝户计,猛烈地冲撞在一起!他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脸色在昏暗中愈发苍白。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像是被滚烫的沙砾堵住,只发出一点嘶哑的气音。
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更深地低下头,将那些冰冷的器物紧紧按在怀中,仿佛要将其嵌入自己的骨血。然后,他转身,如同一个背负着无形枷锁的囚徒,沉默地、一步步地融入了棚外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之中。纪翟看着他消失在黑暗里的背影,久久伫立,最终化作一声沉重到无法承载的叹息,消散在弥漫着硫磺与死亡气息的工棚里。
子时,星月无光。凛冽的寒风如同鬼哭,卷起地上的沙砾,抽打在脸上生疼。营地西北角,一处废弃的哨垒阴影里,集结了十名死士。人人黑衣蒙面,背负短弩,腰悬利刃,只露出一双双在黑暗中闪烁着决绝与恐惧的眼睛。萧宇轩也在其中,他脸上涂抹了锅底灰混合泥土的伪装,只余一双眼睛,冰冷沉寂,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他将“伏火柜”用油布仔细包裹,背在身后,袖中的“青蚨”机括已悄然上弦,触手冰凉。
孙乾亲自前来,没有多余的话语,只是将一枚刻着简单符记的青铜虎符(*调兵凭证*)交给为首的斥候队率,又深深看了萧宇轩一眼,那眼神里包含了太多——期许、沉重、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依计行事,见机而动。若事不可为…保命为上!”最后一句,声音压得极低。
队率重重点头,将虎符贴身藏好。他低吼一声:“出发!”十一道黑影如同融入夜色的鬼魅,悄无声息地翻过简陋的土垒,迅速消失在西北方那片嶙峋起伏、如同巨兽獠牙般的山峦阴影里。
鹰愁涧的入口,比地图上描绘的更加险恶。两座黑黢黢的巨岩如同洪荒巨兽张开的獠牙,中间只留下一条宽不足丈许、被水流冲刷得湿滑无比的狭窄石缝。寒风灌入,发出凄厉尖锐的呼啸,如同万千怨魂在哭嚎。黑暗中,隐约可见高处峭壁上闪烁的微弱火光——那是狄戎的哨卡。
死士们紧贴着冰冷的岩壁,如同壁虎般艰难潜行。脚下是湿滑的青苔和湍急冰冷的涧水,稍有不慎便会滑落深渊。每一步都如同在刀尖上跳舞,每一次心跳都清晰可闻。萧宇轩感觉背上的“伏火柜”沉重如一座山,冰冷的青铜外壳紧贴着他的脊背,那硫磺硝石的气息透过油布钻入鼻腔,时刻提醒着他此行的目的——带来一场毁灭性的焚天之火。
“噤声!”队率突然打出一个手势,身体瞬间紧贴岩壁,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众人屏息凝神。头顶上方,传来狄戎语的低语和脚步声,还有兵器偶尔碰撞的轻响。一队巡哨正从他们头顶的栈道上经过!火把的光晕在头顶的岩壁上晃动,碎石簌簌落下。
时间仿佛凝固。萧宇轩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能感受到袖中“青蚨”机括冰冷的触感。他死死盯着上方晃动的光影,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怀中那块染血的粗麻平安符。白将军自刎的景象,潍水畔那株在血泥中颤抖的槐树嫩芽,毫无征兆地再次撞入脑海!那微弱的绿意,在眼前这冰冷的杀机与硫磺的死亡气息中,显得如此脆弱,又如此刺眼!
就在这心神激荡的瞬间,他脚下踩到一块松动的岩石!
“咔哒!”一声在死寂的风啸中显得异常清晰的脆响!
“下面有人!”头顶立刻响起狄戎语的厉声呼喝!火把的光猛地向下探来!
“暴露了!杀上去!”队率目眦欲裂,知道再无退路,嘶吼一声,拔出腰间青铜短剑,如同猎豹般猛地向上方的栈道扑去!其余死士也瞬间爆发出绝望的怒吼,纷纷抽出兵刃,紧随其后,攀着湿滑的岩壁向上猛冲!
战斗瞬间爆发!狭窄的空间内,刀光剑影,血肉横飞!弩箭破空的尖啸、兵刃撞击的刺耳锐响、濒死的惨嚎、狄戎语的怒骂嘶吼,瞬间撕碎了鹰愁涧入口的死寂!火把的光影疯狂摇曳,将搏杀的人影扭曲放大在嶙峋的岩壁上,如同地狱群魔乱舞!
萧宇轩被裹挟在混乱的战团中。他刚攀上栈道边缘,一名身材魁梧、脸上涂抹着油彩的狄戎悍卒便挥舞着沉重的骨朵,带着腥风当头砸下!萧宇轩瞳孔骤缩,身体本能地向后一仰,骨朵擦着他的鼻尖呼啸而过,重重砸在栈道边缘的石头上,火星四溅!碎石飞溅中,他袖中的“青蚨”机括猛地一震!
“嘣!嘣!嘣!”三声极其轻微却致命的机括弹响!
三道乌光在极近的距离内电射而出!那狄戎悍卒的怒吼戛然而止,咽喉、心口、眉心瞬间爆开三朵微小的血花!他庞大的身躯晃了晃,眼中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愕,轰然向后栽倒,落入下方漆黑湍急的涧水之中!
萧宇轩甚至来不及喘息,侧面又一道凌厉的刀风劈来!他反手格挡,青铜剑与弯刀猛烈交击,发出刺耳的刮擦声,震得他虎口发麻!他借着撞击之力旋身,一脚狠狠踹在对方小腹,将其踹得踉跄后退,撞在岩壁上。就在这时,他看到队率被两名狄戎夹击,险象环生!
“队率!”萧宇轩嘶吼一声,不顾一切地扑了过去!然而还是慢了一步!一柄锋利的弯刀,带着狄戎士卒狰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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