β409的气候,温暖湿润,三月的风吹来,都是温暖不刺人的。
按照白郢给的地址,是位于基础层与中间层的交界处的普通楼房。楼房外的漆说不上鲜亮,仿佛就是做旧风格的建筑。楼层也不高,楼下的草木疯长,无人修剪。
十五嗅着空气中若有似无的气息,笑道:“不愧是橙花之乡啊,连这里也种着苦橙树。等到四月,这些含苞待放的花蕾就会盛开了吧。”
β29星洲气候宜人,温暖湿润,尤其适合橙花的生长,那里的橙花的品质是最好的,花期也长,从四月持续到十月,因此是全星系橙花类产品最佳产地。
而β409,作为β29星洲后来的替代洲,很多地理情况与其极其相似,而管理者也有意尽量还原了β29曾经的风貌,将β409努力塑造成曾经的β29星洲。
说完,萨维奇习惯性凑近十五深吸了一口气,不是熟悉的橙花,是一种类似于焚香的香气。
“嗯,我记得小时候,从四月开始,身边就是那种令人安心的橙花香。你今天喷的什么香水?为什么像去寺院烧香去了?”
十五没有回答,深深盯住了他几秒,“等会你或许就理解了。”
楼道有些阴暗,水泥的台阶上仿佛在渗出水汽,光透过许久未清洁而积了不少灰的圆形玻璃照在台阶上,光线下尘土与碎屑悬浮在空中,轻缓地翻转。
鞋底与地上灰尘颗粒的摩擦声都清晰可闻,一切都变得凝重而迟缓起来。
开门的是一个瘦小的女人,半旧的黑色衣裤略微泛起了白,几根银丝藏匿于干枯的棕色头发里,眼窝凹陷,眼周也微微红肿,皮肤略显松散,层层细纹堆积,嘴唇干燥起皮,让人能感受到是一个时常操劳的中年人。
开门的那一刻,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扑鼻的香气,让萨维奇几乎一震,不动声色地瞄了十五一眼。
“啊,是小郢的朋友吧,请进请进。”她显得有些慌忙,看样子并不常有人造访。
走进门,就能注意到在客厅的一隅,有一个木质的柜子,打造成了佛龛,金色佛像正坐其间,面目柔和,俯视着下面的香炉,三支香还插在灰堆之上燃了一半,升起缕缕烟丝,缭绕在旁边的电子香烛、贡品与佛像之间。
一个中年男人垂头坐在沙发上,双手支撑着脑袋,看到两人进来才抬起头来,眼睛里不少血丝,想开口,但似乎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动了动干涸的嘴唇,勉强摆出一个自认为礼貌的苦笑。
“请节哀。”萨维奇低头致意。一丝相似却不同的气味钻进了鼻腔,是不同的焚香的香气,掺带着细微的花香和木质未被焚烧时的香。与方才扑面而来的木屑粘合成的线香灼烧后充斥在整个屋子里的香火味略有区别。
“咳咳,咳咳咳。”屋内传来咳嗽声,仿佛整个肺部都在震动。
十五正色道:“啊事出紧急,我也就不多说了。这是他留下的,需要赶快去医院移植,手术他已经预约了。”
两人突然不约而同地脸色稍变:“啊?去医院?”
十五似乎也已经预料到了他们的反应,说:“这是他最后的心愿了。”说完走进卧室,里面的青年人行动虽然缓慢,但也已经准备下床来。看到十五先是一怔,但也很快回过神来,面色痛苦:“我不要!”
房间里剩下沉闷的寂静。
半晌,他才哀伤地说:“我不要,只要他能回来。”
十五没有多余的解释,只是平静地说到:“恕我直言,你也很清楚,这是不可能的了。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和我去医院做移植了。”
他坐在床边,揪紧了洗得有些泛色的棉布床单。又低头忍不住咳嗽了几声,悔恨的声音穿过浓厚的贴在喉管上的痰液传出来:“都怪我......”
“我已经没有希望了,也就是在这里等死罢了。我其实很希望你能一个人,完全离开这个家,独自生活。只可恨我是个废人,不知道该如何安置他们......”
“别这么说,你会好起来的,现在医疗这么发达,很快,等我再攒攒钱,就带你去做手术。”
“小郢......没必要,够了。我已经,欠了你太多了......”内疚自责。
“哪有,哥,一家人,说这些做什么。”他是笑着的,像几年前一样,很有活力的样子,“只是那个药......”
“哎,你知道的,我也没办法。之前我是偷偷倒掉的,最近她也注意到了,又是一顿好说歹说,现在药她一定要看着我喝完。”很无奈。
“哎,到底怎么说才行呢......”无比的苦恼。
自己大概脑子哪根筋搭错了:“小郢,我现在都有点累了,你说,他们一直说这偏方有奇效,也有人真的喝了这个康复的,万一我......”
“哪来的万一?那些骗子吹的你也信?”他语气突然生硬。
“嗨你别生气,我只是随便说说而已。不然为什么总有人信呢?”自己也不太能理解。
“去医院的还更多呢。”
“可是......要是真的能做手术我哪怕偷偷跑出来也就做了。干细胞诱导培养的简直天价又耗时,而排队等器官的人那么多,我恐怕是等不到了。就算有,这手术费住院费.......”一次次叹气。
“这些你别管,我会尽力赚钱的。”
“我也不能总是......”
“那等你病好了,能工作挣钱了再还我。”仿佛看到了光。
“会有那一天吗?”
“当然。”
他也不喜欢家里的那股消散不去的味道,闻多了头晕,还会咳嗽。即使从小闻到大,也不会习惯。
但可能是自从生病了之后一直躺在家里,总是待在这里,不习惯也习惯了。
有些话,说着说着也就累了。
他和白郢一样,并不明白,是什么能驱使着这些长辈每天都不厌其烦甚至是坚定不移地重复着这些话语。
他们的坚定,有的时候几乎能让自己怀疑是不是自己错了。不过自己这个没有没有未来的拖油瓶,怎么想的,信不信这些,似乎已经不是很重要了。
所以才会在那天,随口说出那样的话。
“别这么累了,小郢。我最近喝了药感觉还不错,说不定能治好呢。”其实本来只是希望他不要那样努力地去工作,总感觉他进了这家大公司之后,接电话的次数就变少了,时间也变晚了,语气总是特别疲惫。
他的声音果然是一如既往地疲累,又带有一丝愤怒:“你也这么想?那药我问过医生,没什么大作用,最多也就是稍微缓解缓解表面的症状。更重要的是,还有不少材料是他们根本不明白有什么作用的,谁知道吃下去会有什么副作用?更不要说还有些奇奇怪怪的材料了!”
知道他又累又气,但自己也不知为何有些烦躁:“都说了你不用管我!我早就没救了迟早要死在病床上的,我的病,治不了了!”
如果能倒回去,一定先狠狠抽自己几巴掌,然后和他好好说话。
那一天,他的状态有点奇怪,语气有些发颤:“好,好啊。那我来证明给你看,看看到底能不能治好。”
说话就挂了电话,留下一串忙音。
不想再次见面,竟然已经是以这样的形式。
自己躺在床上的时候,和他聊天的时候,曾经无数次期盼他的归来,是和他从小玩到大的弟弟,一起疯闹玩耍,再到后来统一“战线”,两人一起企图潜移默化地引导家人远离那个地方。但最终,却是这样的结局。
他们仍然在那里,但他却不在了。
最后的愿望......他再次抬起头的时候已经双眼通红,声音颤抖:“走吧。”
十五冷静而略显强硬的态度与儿子的同意使得两位家长也不好拉下脸来拦截,他们低着头,一起到了医院。入院手续术前检查等等都快速完成了之后,白祁,也就是白郢的表哥,终于被送进了手术室。
连他的父母都不禁暗自感叹,竟然可以如此迅速顺利。
在他进入手术室的这段时间里,大家都坐在外面等待,十五也趁着这个时间传递一下白郢最后交代的事项。
此刻一个人姗姗来迟,一脚深一脚浅地赶过来,满头大汗,表情似乎无比悲恸。
“呃,他说,自己也没什么积蓄,留下的最后一点已全部用来支付此次的医疗费用。所以你们无需担心手术和住院的费用什么的......”十五还没完全说完,面前的三个人面色已经有了不小的变化。
仍然挂着礼貌性的微笑示意,但掩饰不住的失落已经跃然脸上。眼神从十五的脸上转移到地面。他的大伯更是忍不住,直接在众人面前长叹了一口气。
他们机械僵硬地点了几下头表示应和,心思却似乎越走越远。嘴角也在逐渐向下撇,要不是里面在做着手术,似乎大有要把白祁拖回去的架势。
一旦思维开始飘忽小动作也开始多了起来,不时地搓搓手,跺跺脚,左顾右盼,显得这里的空气都充斥着尴尬的氛围。
十五清清嗓子,继续说了下去:“还有,他说自己确实是自愿安乐死的,字是自己签的,没有什么冤情,让你们放宽心......”
“作孽啊!”这一次是他的姑妈,尖锐的声音回荡在走廊里。她不以为意,又拍了拍自己的腿,“他竟然是自己求死?啊啊,不会得到原谅的,罪孽深重啊,是要下地狱的!”情至深处捂住面部,双腿支撑着手肘,沉溺在想到自己的亲人将要在那可怖到无以复加的地狱接受无尽的苦痛与折磨的忧虑之中,进而怀疑起自己,到底是做错了什么,才会得到这样的惩罚。
旁边姑父也一直在摇头,一边抚摸着身边人的背,神情也无比痛苦。
萨维奇和十五对于这些信仰的了解不过极浅的皮毛,也根本不知道在他们的心里,自杀还有这么一层意义,面面相觑,不知道如何是好。
十五的眼睛低垂,继而想到了什么:“哦对了,我是他的同事,其实公司会发放一笔抚恤金,可能还没到账,你们到时候记得查收。”
三人又不约而同把眼神汇聚在十五脸上,其他多余的动作都暂停了,只顾着仰着头竖起耳朵,生怕听漏了一个字,嘴唇微张,眼神明亮,仿佛现在站着的十五是佛祖现身。
这一幕大概太过讽刺,萨维奇都不忍直视了,别过头去观察窗外风景。
太阳,姑且这么称呼β23星吧,它依然持久地散射着明亮的光辉,让每一寸土地上的物体都呈现出颜色。然而它无法照进人心,因为它有密封的外壳皮面,光线是无法穿透油盐不进的躯壳的。
想到这里,萨维奇扭头看向十五,托着腮,沉默不语。
离开之前,十五往另一个方向指了指,“去那里看看吧。”
一座寺庙,中等的规模,周围的善男信女也不少,两人走进去的时候,里面有还不少人跪在垫子上双手合十,念念有词。
善恶有报,因果轮回。因此需要积德行善。
虔诚信仰,钱示诚意。更加贵重的香火是更能打动菩萨的赎罪券,是一杆渡己的船票。
萨维奇对这里萦绕着的香味已经很熟悉了,厚沉幽深,仿佛沼气林丛中的迷雾。
十五站在殿外向内看去,面无表情。他拿出手机,小声说到:“给你看个有趣的东西。”脸上的神情颇像准备恶作剧的小朋友。
他双手飞速在屏幕上触碰,伴着里面众人沉沉地念经语调。
先是电子红烛同时熄灭,只剩下几只大蜡烛的火苗飘摇,众人皆是一惊,继而是屏幕上的一尊尊小佛像也开始闪烁,忽地变成一堆乱码,像极了佛经上密密麻麻的字,却又生僻罕见杂乱无章毫无意义。
一群人见状,大惊失色不知所措,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一中年那人颤生说到:“不会是有人触怒了佛祖吧?”
这样一说屋内更是乱了套,大家慌慌张张,脸色也一阵青一阵白。
“从来没听说这样的事......”“怎么会这样?”“不会真的是佛祖显灵降下惩罚了吧?”交头接耳声四起。
“啊!你们看!”一人大声惊呼,众人随即向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竟然是尊那最大的镀金佛像的眼下,缓缓留下了几行黑色的泪。
不约而同地,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眼睛瞪得老大,身体也开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逐渐地,有人开始俯身跪拜,嘴里还念念有词:“佛祖慈悲为怀阿弥陀佛莫要怪罪......”紧接着,这些人一个接一个的加入这浪潮,此起彼伏,好不壮观。
他们有的急匆匆出了门,不一会又带着大捆的香回来,还在喃喃:“我有罪,我是罪人,请佛祖保佑,不要怪罪......”
十五眼睛撇着,露出冷笑,把手机举到萨维奇的眼前。长长的屏幕被分成了三块,虽然萨维奇对计算机的了解不太深入,但他还是能看出来现在的三个分屏各自是什么情况的。第一块大约是进入了寺里的照明系统,中间则是电子屏的系统,最后也是他没想明白的点,他指着问:“这是什么?”
“烟雾报警器控制中心。”他笑到,“想必那么久佛像恐怕也没有人去擦拭,我开了一下它头顶上的洒水系统,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
说完他看向外面阴沉的乌云密布的天,悄声说:“他们到底信仰着什么呢?”
“因为有无法达成的愿望,所以寄希望于神佛吧。”
两人在长廊里走了一阵,十五又对那挂着“拯救苍生”的牌匾处吸引,走进去,又对着里面那穿着一身长袍蓄着长须的老和尚耳语了几句,又打开了手机发了什么。
“你又干什么幺蛾子了?”萨维奇疑问。
十五眼睛转了转,只说:“回去吧,到了我再告诉你。”
路上一片静默,萨维奇的心情无比复杂。
虽然说对白郢早已没有了当年的情感,但到底一个年龄与自己相仿的故人,还是曾经关系很亲密的人,在这样的年纪就去世了,不免令人哀叹。更令他感到悲哀的是,自己对他似乎所知甚少,当时虽然有提及到白郢的家庭,但他总是草草一笔带过,并没有详细介绍。那时候,他们的感情大多是两人之间的交流,导致他现在才意识到白郢对自己隐瞒了多少,而自己又忽略了多少。
原来他一直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
如果自己当时多问一问,要是自己早点知道的话......
又能怎样呢?
确实,自己也做不到什么。
一阵阵无力感涌上来,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有这样的体会了。他并不认为自己是个超人是个厉害人物,但什么都做不到,多少次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又一个的人面对着这样或那样的惨淡,而自己却完全无能为力的时刻,做什么都不会改变结果的时候,他只感觉身体仿佛都不是自己的。
倒不如不去想那些......
走到楼下,萨维奇忽然想起了什么:“难道,标签上有名字的,都是自愿把眼睛给你的吗?”
“是的。”
萨维奇瞪大眼睛,维尔吉利奥可是个大活人,照这样说他是心甘情愿地挖出了自己的眼睛给十五的?那种场面萨维奇想想都觉得胆战心惊。他这样想着也就直接把心里话说了出来:“原来还是我的觉悟不够啊,我应该把我这另一只眼睛也双手捧着奉上的,这样你那标签上就有我的名字了,是吧?”
萨维奇看着十五,观察他的变化,他闻言并没有太多的表情动作,“倒也不必。”
从这回答里没能得出什么结果来。
十五此时开始回答他之前的疑问:“我用钱让那个老和尚学会了个治病救人的秘方。”他仰着头,脸上挂着隐隐的玩味,似乎已经准备着欣赏萨维奇接下来的表现:“我说啊,骨灰融在白醋水里,可以治病。”
果然,萨维奇神色一凛,抓住了十五的肩膀,衣服都揪出了皱褶,他声音带着怒气:“为什么?这样有意思吗?!”
这明显在十五的预料之中,他面不改色道:“哎~别冲我发火啊。实际上,你是下意识地认为他的家人会去求佛并且照做,已经猜到那盒骨灰的结局了,才会这么生气吧?这应该怪我吗?”
“你明明可以选择不去引导的。”他压抑着愤怒。
“为什么呢?我很乐意看到那种讽刺的场面的。”他一副无所谓的态度,“哦,特意等回来才告诉你就是不想让你半途把它抢走。”
萨维奇五官几乎走了形,他深吸了几口气之后,不怒反笑:“还好我留了白祁的联系方式。”
“突然想起曾经听白郢说过,他想葬在草木旺盛生机勃勃的地方,现在说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他发出了信息,而后深深看了十五一眼,不再说话。
十五说得话虽然难听,但也确实是事实。他现在更加理解那些命案都是怎么发生的了,他暗中铺设的路,把那些眼盲心盲不知停止的人引向断崖。
“十五,你在做这些事的时候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什么都没想,或者说,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这就是我啊,你不会才看清吧?”他笑得肆意,眼睛眯起。
萨维奇把头埋进手里,闷闷的叹着气,思绪万千。
十五看了微微歪着脑袋,观察了许久才问:“你这么快就不生气了?我还以为你要直接给我几拳了呢。毕竟白郢应该是你最爱的最忘不掉的人了吧?”
萨维奇抬起头,也感到奇怪:“我确实是想打你的,但是感觉并不能解决什么问题,所以就放弃了。但是你能解释一下你最后一句话都逻辑吗?”
十五直直地盯住萨维奇,终于隐约感觉出白郢对萨维奇的感觉和现今萨维奇的白郢是情感已然是不相同的了。
“我以为,你们一直是互相喜欢的,只是因为白郢这边的不可抗力才分开的。”
“以前确实如此。”
“据我所找到的你所有的前任来看,他应该也是最符合你的标准的,又是同乡,还是初恋,他对你的感情这么久也还没什么变化......”
萨维奇凑近了十五:“你还挺闲的啊,我的前任都被你查过了?这可没写在档案里吧?”
十五耸了耸肩:“这又不难,看定位记录啊消费记录什么的就能大概看出来了。”
“你这属于侵犯我的隐私了吧?”
“你不也暗中去找蒙特和雷了吗?”
这一下把萨维奇噎住了,原来是自己五十步笑百步。他及时地把话题扯回来:“可是啊,小朋友,你好像有一点理解错了。”
萨维奇似乎从十五的话语里拈出来了一点点别样的意思,他借此稍微把握住了一点转机:“我确实很生气,你不该这样做的,我气得是你对他人的不尊重,当然也有白郢是我的故人的原因在内。我承认他在我心中的形象也一直不错,但你如果仅凭这些就判断我目前还是和当时那样对他留有恋人的感情就不对了。”萨维奇也是刚刚才意识到一些问题的,自己刚刚差点上火,直接问他“你有没有心”的,还好说话之前过了一下脑子。
“我从小就在孤儿院长大,几乎没什么朋友。平时白天上课,周末外出打工,晚上是在院里打扫卫生或者帮忙干活之类的。”他当时是这么说的。
像孤儿院这类的机构都是在基础层的,他待的这一家也不例外,然而基础层是个什么光景萨维奇可以说是很清楚的,十五当时轻描淡写地描述可能掩盖了不少问题。
所以他及时刹住了车,换了个语调。
看着十五略微讶异和没能很快消化这种感情变化的样子,萨维奇终于感觉自己比他多出来的十多岁没白活。
他很会操控别人的感情,那是他经验之谈。可说到底,经验肯定是他以往的经历的总结,也就是说,跳出他预计之外的东西他也需要时间去理解。他遇见的大多数都是什么人?不用说,趾高气昂藐视一切精明阴险的、住在那塔尖上的人,还有他曾经在基础层里遇到的人,还有就是他现今在这中间层的故事,看着一瓶瓶的眼球,似乎也并不是什么好事。
总而言之,遇见像自己这样的人的时候,太少了。
他是个聪明的人,聪明到他还没真正理解什么是爱的时候就已经能利用人的喜爱之情对自己俯首了。
也怪这些世人,总是习惯性地夸大其词,明明才到喜欢,却总是为了显示自己的深情而强行安上“爱”的名号,你一言我一语的,不免误导了不少人。
不过只要能掌握的了人的情感波动,对于十五来说,就够用了,所以他大概也没认真去分析过。
此时,萨维奇又稍微清醒了一点,想起了十五不过是个刚满18岁不久的少年,他可以慢慢去体会去理解,去认真观察这人间,不再被那些人的金丝笼子限制住了视野,也不要一直停留在过去或许很困苦的沼泽里。
两人沉默地对视了一会,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十五的行径固然可恶,但也许是他总是贴着一张看似人畜无害的天真美好的皮面,萨维奇这个抵抗力不太强的人便总是无法冲他发火,总觉得他本性不坏,但仅剩的理智倒是多少觉得该让十五好好地反思一下,于是他丢下一句:“你自己好好想想做这些有没有意义。”转身上楼去了。
十五看着他的身影消失,慢慢眨了眨眼睛,轻笑一声也就进到上锁的房间里去了。
白祁在医院里躺了几天,恢复得不错,也就回到了家里。
“诶对了,妈,之前在医院里和你说的,关于把小郢葬在......”他一直耿耿于怀。
“哦,哦。这事啊,不急的,让他在家里多待一会也挺好的,等你好了,我们一起去选个好地方吧。”母亲端着杯子的手微微颤抖。
她把杯子端到自己嘴边:“小祁啊,快喝吧,这是我去求来的偏方,听说有奇效的,你试一试。”
已经问到了一股酸味:“这是什么?”
“师傅给的神药,你又不懂,喝了就好了。”母亲的额角满是细细密密的汗珠,平时那么劳累,真的是辛苦她了,想要提出的拒绝都不忍说出口。
勉强憋住气灌下一口,里面好像还有些颗粒,黏在口腔与食道的黏膜上。看着自己喝了一大口,母亲的眉头才稍微舒展了一点,但是交叠着的双手还是不自觉地在轻微地抖动着。握住她发凉出冷汗的手,心情复杂:“妈,一直都辛苦您了,等我好了,一定会努力找一份好工作,您也不用再那么劳累了。”
她欣慰地点点头:“阿弥陀佛,也不枉我每天诚心礼佛祭拜了。”
“妈,你信什么都行,只是,不要总把好事坏事都归给佛祖啊。就像我这病,明明是......”想到这里,喉咙酸涩,随着口水的下咽,黏膜上颗粒的刮蹭感明显。
我来证明给你看,到底能不能治好。
或许真的就是自己的那句话吗?是不是如果自己当时不把那些消沉负面的情绪告诉他,让他认为自己也没了希望,他就能像从前那样,面带温和的笑,站着自己的面前?
“你的想法当然很重要。”白郢盯着自己认真地说着。
头狠狠向下一点,猛然惊醒,原来是梦.......
“有很多事情,都是我们可以靠自己改变的......”喃喃自语,脑海里他的身影挥之不去。
道歉也好,悲痛也好,感激也好,愧疚也好,什么都好,想和他聊聊天。那些没能说的话,也只能现在这样的形式告诉他了。
恢复得还不错,每天都会下床走动,慢悠悠走出房门,在客厅转了一圈都没看见自己想找的,一回头透过玻璃拉门却意外地发现它静静地在台子上接受窗外微风的吹拂,上面一张带着折痕的黄纸跟着摆动,旁边一瓶立着的白醋让他突然意识到刚才嘴里酸味的来源。
只感觉双腿发软,迈开的脚步那么不真实,每一步都像踩在海绵上,近乎失重,好似梦境,视野开始发白,大脑也涨痛起来,但它竟然是真实。
黄色的纸上残留着墨水的味道,在这个时代已不多见。字迹看着放荡不羁:佛功德圆满后,火化可得舍利。虽常人无法企及,但骨灰也是肉身消逝后功德的依凭之处。人世间多酸涩,以白醋溶之,饮下,便可吸收其主人之功德元气,治愈百病,同时体味世间酸楚以慰原主。下有小字:极密疗方,只因无数世人迷茫不诚,恐被别有用心之人利用,故不公之于众,只救有缘人。
说什么鬼话!
不知怎么,突然爆发出剧烈的咳嗽,似乎比患病时还要严重,整个头脑都在震荡,肺部都有回响。
口中阵阵发涩,灰白色的颗粒与牙齿摩擦,咯吱咯吱的声响沿着骨头传至颅内。
良药,良药啊。
朦胧中,他看见母亲惊恐的眼神,“小祁,你怎么了?”
“我怎么了?我很好啊。”他扬起一个笑,在惨白的面庞上格外凄凉,“你怎么不早告诉我呢?你看,我要是早点知道,就当着你的面全吃了啊,哈哈哈,哪用这么麻烦。”不知何时眼泪已经不受控地爬满全脸,正在向下走向颈脖。
“如果哪一天那些人告诉你,至亲之人的血肉是最好的补药,你是不是也会毫不犹豫的相信啊?”嘶吼着,嗓子里卡着的颗粒让自己的声音都变得沙哑。
“啊?”
“为什么,从来不相信我们一句话呢?”
“你说你信佛,佛在哪?一直在说话又是谁呢?是那所谓的佛吗?”
“妈,我去找工作了。神药也吃了,突然就完全恢复了。”心脏间歇性的抽痛,激愤与失望碰撞,头脑仿佛炸开,使白祁几乎忘记了走出家门的全过程,冷静下来的时候已经是抱着骨灰盒坐在路边的长椅上了。
已经是晚上,郊外,白色的路灯冷淡得不近人情。月色也遮遮掩掩,不愿出面。
好冷。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真的对不起,弟弟,哥欠你太多了,哥也做错太多事了。
我们一起走吧,去你最想去的地方。
其他的不知道,至少是一个,没有香火味的地方。
那里草木生长,甚至还会有鸟语花香。
“那里不是我的家乡。”
萨维奇看着十五从那房间里走了出来,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
十五不知道在里面干什么,挂着黑眼圈,而且不知道是不是萨维奇的错觉,总觉得他好像走路有点飘,没什么精神。他不理解几天没见到人的萨维奇突然蹦出这一句是什么意思,一声“嗯?”表示了疑问。
萨维奇摸摸头,有点迟疑,但还是尽量以正常的语速说了出来:“其实,不是所有的家庭都是那样的。我希望你不要因此对‘家’这个概念有什么误解。其实,它原本应该是,是一个,比较温暖的地方。呃,我这样说,你明白吗?”
十五双手环抱在胸前:“你想说什么?”
他站起身,抓住十五的手臂:“今天带你去别人家看一看。”
“哈?”
“哈?”拜伦接到电话之后无奈地摇了摇头,“这么大个人了,怎么有的时候还是像个小孩一样。”
“美祐,等会有客人来。要是有人敲门,你就先看电屏里是谁。如果是送菜的就开着安全链接下来,说是朋友就喊我来。”
小女孩乖巧地点点头:“好的爹地。”
“爹地爹地,客人来了。”小女孩走进厨房,拉拉他围裙的边。
拜伦应了一声,把火拧到最小,盖上锅盖,脱了围裙,和小女孩一起走到门口,看了下显示屏,两个人站在门口。十五一身年轻学生的装束,还斜背着一个黑色帆布袋,看上去仿佛是个补习班下课的高三学生。而萨维奇提着两瓶酒,一脸没脸没皮的笑着,好像感染到了拜伦,他也会心一笑,打开了门。
“啊好香,你的拿手菜吗?”萨维奇熟络地搭上话。
拜伦稍显鄙夷地看了他一眼:“你能不能收敛一下五大三粗的样子。”然后正色道,“金美祐,上次和你说的那个小姑娘,她不肯走,我只好先收留她了。”句末,神色又柔软了些。
萨维奇蹲下身,摸摸她黑紫色的头发,露出自认为很有亲和力的笑容:“美祐吗,你好呀,我叫萨维奇,很高兴认识你。”
美祐抬起头看了看拜伦,拜伦笑着说:“叫叔叔吧。”她便怯怯地说:“叔叔好。”
十五也半蹲了一下,带着迷人的微笑,眉眼盈盈,“我叫十五。”
美祐这次反应很快:“十五哥哥好!”
萨维奇突然感觉巨大的委屈从天而降:“我看上去这么老嘛?我是你十五哥哥的男朋友诶,怎么办?”
可爱的小女孩突然感觉无所适从起来,再次抬头望向萨维奇,在心里盘算了一下,看他也不是特别中年,但又觉得有点奇怪,还是犹犹豫豫地开了口:“哥哥...?”
拜伦忍不住往萨维奇头上削了一下:“皮!自己心里没点数吗?欺负人家小姑娘。”
十五也挑着眉:“不自量力。”
拜伦拍拍美祐的肩表示安慰:“就叫他老大叔,他和我差不多大,你刚刚叫的是对的。”
小姑娘又眨了眨暗粉色的漂亮眼睛,扭头看着拜伦,“爹地......”
这个称呼明显萨维奇是不知道的,他瞪大了眼睛。十五倒是接受得快一点,而且眼珠一转已经有了坏心思:“啊,她就是应该叫你叔叔的,是吧爹地?”
萨维奇看着十五的坏笑,脸上的肌肉险些扭到,他嘴角都抽搐了起来,觉得自己晚节不保。
拜伦耳聪手快,伸手堵上了美祐的耳朵之后开口:“咳咳,你们这称呼留到床上再说,别带坏了小朋友。”
十五眼睛眨得飞快:“可是我在床上不是这么叫他的。”
拜伦一瞬间暼向萨维奇,揶揄到:“这就是传说中的定力和克制吗?”
萨维奇此时此刻心态几乎崩塌,想大呼冤枉,但又却有其事,不过事实确实和拜伦的想象存在很大的出入。
“不是,你听我解释......”萨维奇的话显得有些无力,他随后狠狠瞪了十五一眼:“你说话正常点。”
十五开始装起了委屈:“我就是说了实话......”
“实话说,如果我真的是你爸,你现在大概率已经被我打到残废了。希望你也能有点数。”萨维奇气得很。
美祐拍了拍拜伦的大手,像是终于想明白了一样:“十五是哥哥,萨维奇也是哥哥。”她的笑很甜,接着她转过身来对着拜伦说:“其实我一开始也想叫你哥哥的,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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