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底的时候,赵力山终于完成了手头所有的项目。自从师父去世后,他就不再接受新的订单。当如期完成了所有客户的托付,他厚金遣散了工人,卖掉了设备,注销了手机的旧号码,只把新号码告诉了远在关外的师弟。他站在空空荡荡的客厅里,给自己点了一支烟。看着墙上三名建筑工人头像的剪影,他轻轻叹息了一声。世事无奈,世事无常。自己身边重要的人纷纷离去,他们留下的空白却再也无人能够填补。他走进卧室,在萧青勇经常睡的那张床垫上躺下。他嗅着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味道,感受着水泥地面传导上来的温暖,心中逐渐踏实,逐渐退却了感伤。然后他把二人的行李搬到了面包车里,找房东退了房,向关外驶去。尽管二人公司的业务风生水起,尽管二人的收入节节攀升,但这已经不是二人想要的生活。他们不想被俗世的浪潮所挟裹,他们还有自己的梦想。
萧母的状态迅速恢复,反倒是萧青勇仍会时不时地陷入悲伤。每天晚上待母亲睡下后,萧青勇都会坐在西屋的炕上,点上一支烟,细细品味父亲在这间屋子里度过的最后时光。他理解父亲,但他却并不了解父亲,并且也没有做出任何尝试或努力去了解。所以父亲晚年的身影愈发孤单。如果自己之前能够摆脱父子关系的思维定势,与父亲成为要好的朋友,甚至成为要好的哥儿们,父亲在他最后那段旅程中会不会拥有更多的快乐时光?这个世界上如果还有人能够成为父亲的至交好友,那只能是自己和赵力山。可惜二人在过去的两年多里,面对公司快速膨胀的业务和滚滚流入的利润,像打了鸡血般地兴奋着,心甘情愿为其耗尽所有的精力和时间。二人打算着,再干上几年就回家,可惜父亲却来不及等到那一天。而且,即便父亲还在世,他也不会需要自己给他一分钱。所以父亲最终只能在陈大爷那里才能获得慰藉,所以父亲年仅五十七岁就孤独地离去。而当二人幡然醒悟,一切都为时已晚。
赵力山小心翼翼地驾驶着这辆已有十二年历史的面包车。因为这辆小小面包车承载了太多美好回忆,二人一直舍不得更换。虽然车身在二人仔细呵护下仍然光亮洁白,但发动机却已经不堪承受岁月的重负,频频出现故障。这辆车已无法继续通过年检,只能在世界的边缘角落里偷偷行驶。这次将它开回师父的家乡,兄弟二人将给它找个合适的场所,永久封存起来。至于还要不要买辆新车,二人都觉得现在没必要去想。
赵力山将车停在畜栏里的时候,萧青勇的晚饭也刚刚端上桌。赵力山站在昏黑的院子里,望着明亮堂屋中的萧青勇,发现几个月不见,师弟的脸瘦了一圈,面容已然带有沧桑。赵力山心里一酸,进屋向母亲问了好,又与师弟点了点头。萧母问了公司的情况,赵力山如实回答,萧母很是惋惜了一番,但最后说只要人活得高兴就好。饭后萧母回房看电视,兄弟二人坐在西屋的炕上,也不开灯,抽着烟默默无语。过了许久,二人回到属于自己的东厢房,赵力山抱着师弟怜惜了一会儿,二人坐在炕上喝茶。赵力山问起母亲的状态,萧青勇说不好不坏,很无聊很寂寞,但自己实在是无能为力。我跟我妈几乎没有什么共同的话题,聊不了几句就沉默了,反倒生出些尴尬。赵力山叹了口气说,千万不要让咱俩的陪伴成为咱妈的负担。不然带咱妈去旅游吧!萧青勇说,我上个月就想带她出去散散心,可她不感兴趣。赵力山又问,不然让她去你大姨家看看?萧青勇摇头说,很多年没走动了,估计她不想我大姨,我大姨也不想她。赵力山就只好又叹了口气。
腊月二十五,二人又骑上倒骑驴去采办年货。这是一个大晴天。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两个中年庄稼汉穿着半旧的军大衣,戴着半旧的皮帽子,推着一辆半旧的倒骑驴,在人流与摩托车流中小心避让着。二人只买了很少一点食材就向镇上的照相馆骑去,路上一名推销楼房的人把一张传单塞进了坐在车沿上的汉子的手里。
萧青勇看了看传单上的户型图,又看了看价格,转过身去问自己的师兄,哥你说要不要给妈买个楼房,农村好是好,可就是取暖和上厕所太麻烦了。赵力山点了点头说,回家跟她商量商量。
第二天兄弟二人取回扩印的照片,赵力山量了尺寸,找了块木料随手打了个宽宽的相框,将两位父亲年青时的合影镶好后,挂在西屋的墙壁上。照片中的陈建德坐在湖边的石栏杆上,一身戎装,没有戴帽子,短短的寸头,浓眉大眼满面黑胡子茬;而萧建军则站在一旁,穿着白汗衫,留着短分头,眉毛粗黑双目清澈,完美的下巴上覆着淡淡的络腮胡。英俊得难分轩轾的二人开心地笑着望着远方,露出雪白又整齐的牙齿。兄弟二人站在那里,静静地欣赏着,羡慕着,感慨着,也思念着。萧母也进来看了一阵子,说这应该是你爸跟我处对象之前照的。萧青勇说妈,你多给我讲一讲我爸年轻时候的事情吧。萧母摇了摇头说,我知道得也很少,你爸大部分时间都在外面忙工作,我们一年也聚不了几次,在一起的时候他的话也不多。萧青勇点了点头又问,妈我爸年轻时候给你写过信吗?萧母笑了笑说,写是写过,也不多,可惜都已经找不到了。唉,你爸写的字,那叫一个漂亮!
一家三口平平淡淡地过了年,没贴红纸,没放鞭炮。三十晚上,兄弟二人将父亲们的合影摆在堂屋的供桌上,点上香烛,二人跪拜三次,虽然尽了全力克制,但眼泪还是无法不流下来。为了不让母亲过于难过,二人又把照片挂回西屋,然后一家三口吃了顿简简单单的年夜饭。之后萧母回到东屋看电视,不久兄弟二人听见了母亲观看小品时发出的笑声。兄弟二人微笑着对视一眼,悄悄回到西屋把照片取下来,回到东厢房的炕上,将照片靠着窗台放好,二人开了瓶酒,倒满四个杯子,然后四个老爷们又重新聚在一起,在连绵不绝的鞭炮声中共同辞旧迎新。直到此刻,萦绕在兄弟二人心中的悲伤与悔恨才彻底消退,二人真正感觉到了父亲们的存在,就跟多年前住在北京南城那个毛坯房里一样。
过了年,萧家的大门偶尔会被敲开,与萧母相熟的一些邻里开始登门看望。听着屋里母亲与来客有说有笑,兄弟二人心里也颇为高兴,特意又去县城置办了一些上好的糖果点心以供待客之用。这天村东的李婶又与萧母坐在炕上嗑着瓜子聊了一个时辰,临走的时候看着院子中忙活的萧青勇满脸堆笑地说,大勇哪天把你媳妇和孩子带回来陪陪你妈吧,你再孝顺也毕竟还是个大老爷们,照顾人还是比不了女人。再说这么好的院子,就是缺少了些生气。萧母尴尬地关好大门,将二人叫进堂屋说,老娘们儿在一起不聊别的,全是儿孙那点事情。早些年我被他们问得烦了,就说大勇你已经在北京结了婚生了孩子,但儿媳妇工作忙没时间回来。兄弟二人听了心里仿佛被锯了一下。赵力山抬头说妈,不然我们去北京生活吧,你的两个儿子随时可以重操旧业,生活上一点问题都不会有。萧母淡淡地笑了笑说,傻孩子,在北京我整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蹲监狱吗?出门就免不了要与人打交道,你以为北京小区里的老头老太太就不打听这些事了吗?到时候我再说你俩的媳妇去了国外吗?兄弟二人四目相对哑口无言,心想二人对人生的选择在这个社会中真像是一颗炸弹啊,前几年把母亲的心炸得支离破碎,而现在好不容易她老人家恢复了,可这颗炸弹却仍余波未了,继续让她不得安生。
萧母想了想说,我现在已经不太为你爸的死难过了,我身体很好,照顾自己没问题。过了年你们还是出去工作吧。兄弟二人摇头不允,说家里的活儿太多,您一个人太累,再说经历过这次的事故,我们再也不会离开您的身边了。至于别人的闲言碎语,我们可以像爸说的那样,一家三口关上门过日子,与外面的世界不打交道。萧母笑着说,那不又成了蹲监狱了?我的性格跟你们的爹不一样,整天守在家里会闷死。再说这里毕竟是农村,墙修得再高也挡不住别人的耳朵,时间久了难免会有些风言风语。以前你们在外面打工,有时一去就是几年,不都是我一个人在家里扛着?我生在农村长在农村,楼房我是肯定不想住,你们也千万别给我买,家里这点活儿根本就算不上负担。我今年才五十七,等六十七七十七的时候,实在干不动了,我自然会让你们回来照顾我。我的脾气跟你爸一样犟,你们就别再跟我争了。等天暖和了,我先回趟娘家,去看看你大姨,我有点儿想她了。兄弟二人不好再争论下去,只好闷闷不乐地低头离开堂屋回到东厢房。二人披上军大衣,扣上皮帽子,走了近一个小时的山路,来到父亲们的坟前。
二人坐在枯草丛中不声不响地抽着烟,山顶的风一如既往地呼啸着。赵力山看了看师弟,鼓了鼓勇气说大勇,咱俩的人生也已经过半,我们该知足了,现在咱妈的幸福快乐比什么都重要。不然你还是结婚吧,趁现在还来得及。萧青勇惨淡地笑了笑说哥,然后呢?最后跟我爸一样,也修两个坟?赵力山长叹了一声,不再言语。
正月十六这天,天暖日晴,兄弟俩开着面包车把母亲送到了大姨家附近。萧青勇没敢去探望这位世上仅存的亲戚,托母亲给捎了两千块钱。母亲这一住就是两个多月。兄弟二人守着诺大的院子,每天洒扫拾掇,院前院后分别种上了蔬菜和玉米,窗前的花圃中也生出了嫩芽。二人又小心地把屋顶破碎的瓦片换掉,重新抹了灰;之后又把地砖撬起,把地下火龙连同烟囱炕洞清理得干干净净。赵力山心想,师父当年曾要求自己二十年后给他翻盖房屋,可这房子的质量别说二十年,就算再住个一百年也不成问题。看来师父仅仅是想给自己一些压力,让自己努力学手艺而已,心中从来就没想要过自己的什么回报啊!
转眼就过了小满,院前院后的蔬菜庄稼长势喜人,花圃里已经绽放出了鲜红与嫩黄。兄弟二人每天上午上山,下午就坐在院子里大树下的石桌上,喝着茶聊着天,看着这整洁又鲜活的院落,心中满是怡然。二人每天依然是两顿饭,摆在小小石桌上,早餐是各种不同做法的鸡蛋,晚餐则在园中随便摘些蔬菜,蘸着新鲜黄酱,再卤些牛肉,配上一小碟花生米,每人小酌二两,然后就抽着烟,看着夕阳慢慢消失在畜棚后面。偶尔有邻里来走动,二人以母亲不在家为由一概谢绝来访。这样的生活,对于一些人不啻天堂;而对于另外一些人,则像飞鸟被绑住了翅膀。
这天下午院门被敲响,萧母的声音传了进来。兄弟二人连忙打开大门,只见萧母一脸高兴,身边站着个中年妇女,身后站着个老年男子。赵力山打量了这男子几眼,忽然惊喜地喊道六叔,您怎么来了?那男子哈哈笑着说,我行九,你叫的那个是我六哥,我俩从小长得就像,老了更像。萧母笑着问萧青勇,你看看我身边这个是谁?萧青勇想了想,亲热地叫了声表姐。兄弟二人把客人请进了堂屋,赵力山奉上茶,只见吴老九围着堂屋转了几转,啧啧称赞说,建军的手艺真是天下无双啊,这样的房子整个辽西也找不出第二家了!萧母笑着对自己的两个儿子说,吴家跟我娘家是旧识,吴家的几个兄弟早年跟你们的父亲也都有交情。其实真论起来,你们喊叔是不对的,应该叫大爷。于是兄弟二人恭恭敬敬地叫了声九大爷,然后行了礼。吴老九又问,有没有给建军立牌位啊?我想祭拜祭拜他。萧母说,建军那脾气你还不知道,从来不信那一套,现在只在西屋挂了张他和建德的照片。于是吴老九进了西屋,仔细地看着照片上的两人,不一会儿就老泪纵横。吴老九给照片行了三个礼,兄弟二人慌忙跪下还了三个头。萧母站在门口,黯然神伤地看着照片里那对意气风发的年轻儿郎。
众人返回堂屋落座,沉默了一会儿,萧母开口说,你九大爷开车送我和你兰姐回来,天也不早了,就请他在家里住一晚上;你兰姐以后就不走了,陪我一起住。我们娘儿俩打她小时候就亲,当年差点儿就把她抱回来当女儿养。兰姐微微笑了笑,很有些不好意思。萧母看着兄弟二人问,你俩说咱晚上去镇上吃还是在家里吃?萧青勇说那还用问嘛,肯定在家里吃,我和我师兄这就去置办,你们坐这里慢慢聊。表姐也想站起来帮忙,但被萧母按下。
赵力山赶紧开车去镇上农贸市场买来鸡鸭鱼肉,兄弟二人一阵紧忙活,凑足了八菜一汤,在堂屋中摆上了酒席。兄弟俩坐在吴老九的下首,频频劝酒,萧母也让兄弟俩给制作了酒味汽水,与外甥女也不停举杯相劝。吴老九为人豪爽风趣,席间谈笑风声,说他年轻时与二人的父亲交情莫逆,还拜过关公,又讲了不少他们年轻时的趣闻,听得兄弟二人悠然神往,心中对此人顿生亲近。中间吴老九曾问起二人家室和小孩的情况,兄弟二人没有回答,萧母以把家安在了北京为借口,帮着遮掩了过去。于是吴老九对二人翘起大姆指说,你们都是孝子,都是好孩子,这年头结了婚就不要父母的多了去了,哪像你们连工作都扔一边,说回来就回来,陪长辈一陪就是半年,想来你们俩的媳妇也都是胸怀大度家教有方啊。于是兄弟二人争着点了点头。赵力山又打听起吴老六,吴老九叹了口气说几年前已经圆寂了。
晚上兄弟二人睡在西屋,萧青勇悄悄地说哥,我妈把我表姐拉回来长住,这是对咱俩下逐客令呢。咱俩怎么办?赵力山说大勇,明天跟咱爸一起商量商量。第二天早饭后兄弟二人送别了吴老九,又陪母亲与表姐闲聊了一会儿,就出门上了山。二人坐在坟前,边抽烟边思索着。后来赵力山说大勇,表姐过来陪咱妈,咱俩大可放心出去闯荡了。以前我就答应过你,要陪你走遍大江南北,现在是时候了。咱俩边打工边游历,先把国内转遍,哪天出国容易了,咱俩再到国外去看看,你觉得怎么样?萧青勇乐着说太好了,我早就等着这一天了。咱俩商量个路线吧。
三天后,兄弟二人把母亲单独请到西屋,说起了二人的打算。萧母非常高兴地说,你爸年轻时就有这样的愿望,可惜没能完全实现。现在时代变了,活下去更容易了,你们是要趁着年轻出去好好闯荡闯荡。家里这点事情你们完全不用担心,院前院后这点活儿我跟你兰姐应付起来绰绰有余,实在忙不过来你九大爷也能帮一把。萧青勇问妈,我表姐陪你住好是好,可她家里怎么办?萧母说咳,你表姐命不好,她男人是个酒鬼加赌鬼,撒酒疯还打人,两个人一直没生出孩子,去年离了。你表姐回娘家住了一年,跟你表嫂搞得不尴不尬,我跟你大姨商量,以后干脆就给我做女儿了。这个年龄了也不用再改什么口,我身边也终于有了个贴心的女儿,虽然不是亲生的,但外甥女跟亲生的差别本来也不大。我每个月再给她些生活费贴补贴补,以后我不在了,她也不至于出去要饭。萧青勇心里一热说妈,这样的话,表姐就跟我亲姐是一样的了,只要我和我哥有饭吃肯定也不会饿着她。这两年我跟我哥挣了些钱,先给你留十万,你跟我表姐先花着。我爸留给你的钱你轻易不要动,先可我们的花。以后每年年底我跟我哥都会回来,中间如果有什么事情,你随时给我们打电话。萧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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