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珣受召入帐一个时辰后,温陵城内的属官也收到了公主无恙的消息,纷纷朝郊外大营而来。
焦急赶来的长君和玄英,远远望见了冲他们招手的丹朱。
丹朱放声道:“都走慢些,别摔了,公主没缺胳膊少腿,吃了三碗饭,好着呢!
玄英面色稍缓,但脚步还是没停。
行至营外,长君打量着阔别大半年的身影,问:
“那你呢?你在睢南一战不是伤重坠马了吗?身体养好没?
丹朱笑盈盈摇头。
她道:“行军艰苦,缺医少药,医师说我缺了一剂药,所以总是不好。
长君顿时面色凝沉:“什么药?待会儿去见公主时,我替你讨。
她睁大眼睛道:
“我们将军一个月能收四封家书,长君,你大半年才给我寄四封,我的相思病怎么好得起来啊?
清瘦高挑的小宦官猛地后退半步,脸红成猪肝色。
身后的属官越过他们,匆匆赶向大营。
“公主正与覃主簿会谈,吩咐任何人不得擅入,还请诸位在外暂候。
被拦下来的文臣属官面面相觑。
“公主可别被覃主簿说动才是。
“就是,覃主簿是尚书令的亲儿子,覃戎的亲侄子,他们覃家多方下注,自是希望公主能全力一搏,输了也有自家人兜底,可公主岂能背上拥兵自重,**谋逆的罪名?
几名武将在一旁竖起耳朵听他们的话风。
听了几句,横眉打断:
“说什么呢?这都什么时候了,不反难道真将赤骊军拱手交出去?
杨舍人回过头,冷眼一扫,见是个络腮胡子的汉子,拂袖怒道:
“**容易,可知反了之后要如何收场?公主身为女子,如果再得位不正,宗室子弟必将重蹈五王之乱,你们这些武夫倒是天天有仗可打,有功可立——打打打,你以为你们在前线吃的粮是天上掉下来的吗?那都是后方百姓勒紧裤腰带给你们送去的!
这话听着不顺耳,又有军官帮腔道:
“老头,你说话可得凭良心,我们在前线哪一口粮是白吃你们的?没我们在前头浴血奋战,薛允早把你们屠了,还轮得到你们在这儿权衡利弊?
“谁想打仗?谁家里没爹没娘?我看你们是怕自己被打成逆党,有损清名,想做墙头草了吧!
王舍人:“我看你们才是想倚功欺主!
文官嘴皮子利,武将脾气爆,纷争一挑起来,谁也不让谁,简直快要撸起袖子打起架来。
营外顷刻乱成一锅沸水。
大帐中的覃珣止住话头,朝外望去。
骊珠道:“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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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担心,有裴照野在,他们不会真打起来的。”
覃珣听了这话,心中有微妙的情绪翻腾。
但很快,他又转过头,继续道:
“……我所知道的,就是这些了,公主是想从她身上下手?”
骊珠:“你觉得不可行?”
斟酌片刻,覃珣摇摇头道:
“不是不可行,而是人心如烟,不可琢磨,将三十万大军和公主的性命压在一个人的一念之间,太危险了。”
骊珠只拨弄着湿发,在炭盆前烤干,抿着唇没有言语。
那头乌黑长发逶迤垂地,刚沐浴过的潮红未完全从她面上褪去,垂眼时透出一种迎风浥露的娇美。
此刻的覃珣却无暇注意这种美丽。
他望着她的唇,她的手,生不出任何旖旎幻想。
这双唇口含天宪,这双手手握王爵,此时此刻,外面有无数人等着她的答案,有无数人的生死,取决于她一念之间。
没有等到骊珠确切的回答,覃珣不自觉拔高了声音:
“公主,就算要与父亲和二叔打得两败俱伤,难以应对北越,届时可以议和,可以用岁币来缓和战事,待南雍恢复元气,再征讨北越,总有办法可以解决!岂能因为不想牺牲将士,不愿消耗国力,就让我们这一路所做的努力都付之东流……”
“我要问你的问题,你已经给了我答案。”
骊珠放下梳子,抬眼看着他道:
“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覃玉晖,现在,你该退下了。”
她嗓音温和,然而语气却隐含着不容纠缠的决然。
覃珣背脊蓦然一僵。
她不是南迁至雒阳,一无所有的白板皇帝,他也不是与天子勠力以匡天下的权臣。
她会倾听他们每一个人的意见,但她不是世族选出来的傀儡。
没有人,可以做她的主。
她希望他能明白这一点。
在骊珠柔中带刚的注视下,覃珣眼睫微动,面上厉色逐渐消融。
很奇怪。
他并不觉得难过或是恼怒,反而从她此刻的决然中汲取到一种安定的力量。
她知道他在说什么,也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兰台四季流转,洛北几度动荡,他看着她长大。
她不是他选择的妻子,她是他替自己亲自选择的君主。
既然如此,他还在怀疑什么,质疑什么呢?
肃肃如松下风的世族公子起身,振衣敛衽,朝着骊珠一拜。
“无**主做出怎样的抉择,我与公主共进退。”
……
落日圆融,照得营中一片血色。
五大三粗武将和玄袍高冠的文臣在远处乌压压一片,围着这座大帐,虎视眈眈。
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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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刀立在帐前,没地三寸,像块无声的碑,威慑着这些人。
“……公主就在帐中,欲召见诸位文官。”
众文官刚跟那些武将舌战一场,斗志正浓,一听这话,一群老头立刻杀气腾腾冲入帐内。
进帐的时候还不忘绕开那把刀,连衣角都不敢沾上半分。
覃珣的视线落在不远处。
“你不进去护驾吗?”
正与华医师谈话的裴照野抬起头来。
他手里握着一只药瓶,听到覃珣的声音,朝他投来一道意味深长的视线。
“几个老头而已,她一个能打十个,哪儿用得着我?更何况,该防的恐怕不是他们。”
覃珣拢起眉头。
这都什么时候了,这人还在吃这些飞醋吗。
“裴照野……”
“趁我不在,竟敢给公主的饮食里加这些补肾益精的东西,什么冰清玉洁的世族公子,哪家世族公子是靠爬床加官进爵的?”
覃珣浑身一颤,望着他瞠目结舌,一时哑然失声。
“……什么补肾益精的东西,你简直无中生有!”
见他如此反应,裴照野就心中有数了。
想也知道不会发生什么,补品又不是**,更何况他还留了败火茶让长君给覃珣喝,他就是有心也无力。
裴照野扭头:“华医师,您说呢?”
华医师微笑道:“这个嘛,这些时日伺候公主贵体,的确发现公主有大补的迹象,据我观察,应该是出自覃公子家中送来的饮食。”
“不可能,我何时——”
覃珣下意识否认,但很快又想起了什么。
自打母亲渐渐接受薛家的注定的结局后,她对公主再无之前的敌意,但是对裴照野的执念却愈发浓烈。
母亲固执地告诫他,绝不能输给裴照野,一定要比他更能得公主的欢心。
如果是母亲……她的确有可能这么做。
覃珣的脸色由青转红。
“看来覃公子是想起这回事来了。”裴照野悠悠道。
“此事我自会向公主请罪,不劳裴将军操心。”
“请罪?是替你自己请罪,还是替你母亲请罪?覃公子可得说清楚,胡乱顶罪,这是把公主当成昏君糊弄呢?”
裴照野似笑非笑,却句句话咬在要害。
覃珣冷硬着脸道:“我母亲不过一内宅妇人,裴将军何至于此?”
裴照野朝华医师笑了笑,后者会意,留下几瓶伤药便告辞离开。
他转而看向覃珣,槐树下,他笑意微敛,冷肃几分。
“这话你该问问你母亲,我跟她之间谁更想要对方死,你应该很清楚。”
“……”
覃珣无言以对。
“你也想不通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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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吗?”他微微挑眉,慢吞吞道,“为何你母亲见了我就像见了鬼,对我又惧又恨,还生怕你遭我的毒手。”
覃珣拧眉:“你到底想说什么?”
四下寂静片刻。
“我想说的很简单。”
裴照野抬脚上前半步,两人个头相近,都是人群中百里挑一的高挑。
然而此刻覃珣近距离观察他的模样,才忽而发现,不只是身高,他们还有一双极为相似的眼睛。
仿佛有一击重锤敲在覃珣心口,他心底突然冒出个疑惑:
一个女人会在什么情况下,欲对一个素不相识的少年人恨之入骨?
那双眼幽幽注视着他。
“你母亲对其他人很差劲,但对你却无可挑剔,如今他弃你母亲于不顾,与旁人生儿育女,你若是个有良心的,日后与你父亲狭路相逢,不要有任何的心慈手软,一切以公主的利益为上。”
覃珣抿了抿唇:“这话不必你说,我心中自有分寸……”
“我的意思是,即便公主要覃敬死,你也得递刀子。”
覃珣霎时变色。
他的确因父亲的冷情抛弃而愤怒,但那毕竟是养育他二十年的生父!
“手刃生父,天理难容,裴照野,你未免也太……”
“让你递刀子,没让你**,放心,手刃生父这种好事还轮不上你。”
裴照野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在覃珣骇然神色中,他抬脚朝着大帐的方向从容而去。
之前杀气腾腾冲进来的老头们早已铩羽而归。
此刻帐内只有玄英长君两人。
裴照野扫了一眼自己的大帐,有这两位宫廷内官布置,不过眨眼,就从之前潦草简陋的模样变得舒适起来。
两人向他见礼退下,裴照野朝榻边走去。
之前只有一层薄褥,一床被衾的榻上,此刻铺了一层柔软蓬松的兔皮褥子,借去他衣裳暂穿的公主把头埋在被衾间,一动不动,像株埋在土里等着发芽的植物。
“华医师说你之前崴脚的地方没伤到筋骨,但连日穿着那身泥衣,外伤得赶紧上药清理,快起来。”
“……没力气。”
瓮声瓮气的嗓音从被衾里传来,骊珠从宽袖里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后背。
“伤得严重的地方都在背后,你替我上药吧。”
裴照野应下,解衣之前,先去外头吩咐了一声,让守卫不能放任何人进来。
守卫问:“那要不要让人先进来,把将军的物件搬去别的营帐?”
裴照野高深莫测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不必,今夜我就在住在这里。”
守卫:“哦哦,将军公务繁忙,辛苦了。”
“……明晚也住,之后都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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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守卫摸不着头脑,试探道:“将军为了赤骊军的前途殚精竭虑,我替大家伙……谢谢将军?”
裴照野盯着他的蠢样冷笑了一下,转头回帐。
几名守卫颇觉莫名其妙,隔了好一会儿,才猛地扭过头看向对方。
之后都住是什么意思!?
为了赤骊军的前途,将军竟然向公主自荐枕席的消息在营寨内不胫而走。
两个当事人丝毫不知。
骊珠趴在榻上,裴照野替她解了腰带,褪下衣袍,露出大片擦伤的后脊,沐浴时被热水一浸,有的又渗出血来,和衣袍黏在一起。
裴照野心脏一缩,涌出一股怒火。
方才她说她的伤不严重,硬是要先见了这些人,安抚了他们之后再疗伤上药——她管这个叫不严重?
他现在手指碾上去,她要是能不吭一声算她是条好汉。
胸口怒意翻腾,裴照野冷冷瞧着那颗钻进被衾里的脑袋,压着火气道:
“……觉得疼就跟我说,我会轻点。”
骊珠哼哼一声以做回应。
他其实下手已经轻得不能再轻,虽然有点疼,但尚在能忍的范围,骊珠从头到尾也没吭一声。
“到底是我上药包扎的手艺好,还是公主练了几日剑,就变成铁打的了?真的不疼?”
骊珠答:“不疼。”
刚说完,裹住脑袋的被衾就被人掀开,裴照野坐在脚踏上,曲着腿理了理她黏在脸上的发丝,看着她的眼。
“那你哭什么?”
骊珠摸了摸自己的脸,这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流了好多眼泪。
她睁着眼,脸上湿漉漉的,又因蒙在被衾里太久,双颊潮红,有点迷茫的样子。
“……不知道,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不疼啊。”
裴照野的眸色幽静,他不吭声,只是一手托起她的脸,一手用巾帕给她擦脸。
他擦得很仔细,她也很乖,由着他摆弄。
“你在想什么,脸色这么吓人。”骊珠先开口问,她的声音还有点哑。
“在后悔。”
“后悔什么?”
骊珠闭上眼,被一条热乎乎的巾帕覆在脸上。
“早知如此,这个乱臣贼子就该我来当。”
替她处理好伤口,裴照野将褪下的中衣重新给她拢上,这才翻身上榻,避开伤口,将她整个人摁在怀里亲。
“**寇出身,不怕什么恶名,替公主把那些豺狼虎豹都杀干净,最后他们除了要我一条命,也不能把我怎样。”
濡湿温热的唇混着胡话,一下一下在骊珠的脸蛋上辗转。
他忙着替她张罗,将她收拾得干干净净,自己下颌的青茬却顾不上剃,蹭得骊珠脸颊泛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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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骊珠皱起眉:“你的命和我的命一样重要,不要说得好像不值钱。”
“就是因为你总说这样的话,才害我越来越不值钱。”
“你都不值钱,那我也不值钱。”
裴照野蹭了蹭她的鼻尖,挑眉笑道:
“谁说的?谁敢说未来的陛下不值钱?他放肆。”
骊珠闻言顿时沉下脸。
“……你终于说出口了,你一开始!就打的!这种主意!是不是!”
她一拳一拳,不轻不重锤在他胸口。
“是又如何?”裴照野神色坦荡,“皇后冕服是我的,以后我生辰,记得把那个送我。”
简直吃醉了酒一样胡说八道。
骊珠恨恨道:“没有皇后冕服,只有两对木枷,你一个我一个,把我们两个反贼拷去雒阳游街示众!”
“那就跟我走吧。”
他低笑着含住她的唇瓣,捏开下颌,肆意勾过湿滑的小舌吮吻。
“去虞山,去无法无天的地方,我去偷去抢,你就做我的压寨夫人,每天都要跟我做三次,其余什么也不用烦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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