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照伊陵,万籁俱寂。
却说大战后,骊珠等人在官署安歇,得到骊珠命令的官兵们仍在城内四处追捕赵党,全城**,另一头的裴府亦是一片静悄悄。
乘着银霜似的月色,捷云轻掩房门,避开旁人,悄悄潜行至一扇门外。
把手门外的人已经被他调开,捷云的手落在门闩上。
身后忽而有脚步声。
“——捷云,你在做什么?”
捷云猛地回身,果然见疏竹月影下,有一道长身玉立的身影。
那人淡墨似的眉眼轻拢,看向他的目光带着不悦。
“公子!”
捷云立刻跪地,背后浮出一层薄汗。
“我……我……”
这院子里关押着的正是裴从禄裴从勋兄弟二人。
捷云奉命要将这二人斩草除根,他耐心等了多日,才等到清河公主跟那些山匪不在的时机,却没想到会被公子抓个正着!
尚书令大人早有嘱托,所行之事绝不能让公子知晓。
捷云垂首,脑子转得飞快,一息之内便想到了说辞。
“属下实在是见那匪首仗着公主信赖,对公子言行不敬,才出此下策,想让公主厌弃他,没想到公主竟信任他至此,属下恐公主将此事怪罪到公子头上,所以才不得不痛下**……还请公子恕罪。”
覃珣抬步,缓缓走至捷云跟前。
“你要杀的是那个舞姬?”
捷云答:“正是。”
他久久没听到公子言语,心中忐忑,好一会儿才听公子道:
“……那舞姬不过是一弱女子,为求自保,受人利用而已,我岂会将她与裴家兄弟关押一处?你找错地方了。”
“公子善心,属下惭愧。”捷云这话说得发自内心。
“你确实应该惭愧。”
覃珣难得如此盛怒:
“我还疑惑公主离开时为何那样看我,原来是以为我指使舞姬栽赃裴照野!更可笑的是,此事竟然真是我身边的人办的,捷云,你可真是个忠仆啊。”
捷云跪地,深深俯首:
“捷云知罪,任凭公子处罚。”
若非捷云是自幼跟随他的贴身侍卫,覃珣早就命人拖下去先打五十丈了。
竟然用这样下作的手段。
辱的根本不是裴照野,辱的是他们覃家自己的脸面!
覃珣怒火正旺时,心中又莫名滑过一个冷静的念头。
——捷云真的是来杀舞姬的吗?
他抬眼朝院门望去一眼。
裴从禄裴从勋只不过替覃家牵线搭桥,替陛下笼络南方世族,除此以外,并没有别的往来。
不管是父亲还是二叔,都没有要杀裴家人的理由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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覃珣沉思良久。
是他多想了。
待明日城中**解除他便带着捷云去向骊珠坦白吧。
-
梦中似有烈火焚身。
裴照野睁开双眼看到红叶寨的枫叶浸泡在水中。
水。
好深的血水。
“——顾秉安!顾秉安!仇二!”
他缓慢扭头看看浑身是血的丹朱跌跌撞撞一遍遍喊着熟悉的名字。
那些本该回应她的人七横八竖躺在泥淖中面色灰败双眼睁得大大仿佛至死不知这杀身之祸从何而来。
丹朱跪在付之一炬的寨子前发如蓬草仰天涕泪满面。
“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是我害了大家!我不该我——啊啊啊啊啊!”
……梦魇吗?
但鼻尖的血腥味过于真实愤怒快要刺破胸膛心脏咚咚如擂鼓恨不得让天地都听见。
虞山的红叶落尽林深处大雪满弓刀。
“山主快走!”
箭鸣声密密匝匝穿林而来他和丹朱穿行在这场黑雨中像仓皇逃窜的猎物般奔逃。
至少要保住丹朱。
至少给红叶寨留下最后一人。
伴随着一道急不寻常的重**声裴照野猛地驻足回身。
袍角割破溅起的血水他浑身汗如汤浇眸子却如水洗一样黑亮。
“山主!”
丹朱胸中爆发出石破天惊的一声。
她拼尽全力在生死一刹间将裴照野从山坡上推了下去。
嗵!
一声钝响血肉被刺穿钉死在枫树上。
天翻地覆地动山摇顾不得回头。
他疾走奔逃踏着满山鲜红分不清是红叶还是血土只管往前——
往前。
前路在何方?
雪越下越紧追兵被甩在虞山错综复杂的小径中裴照野深一脚浅一脚地上岸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
岸上已一片白茫茫。
北风一吹他栽倒在雪地里挣脱不起。
他想倘若今天冻死在雪地便罢若老天没将他冻死他便
雪晴天明。
有人发现了卧在融雪中的他。
“诶?怎么会有人倒在这里?你没事吧?还能走吗……喂!”
他提起剑。
行路人不知他从何处来往何处去但裴照野知道他要去哪里。
“……成了吗?”裴从禄问。
“就算那小子再命大如此天罗地网他有几条命能逃掉?”
裴从勋答。
“我还道昨日为何要将那小子叫回来行冠礼原来二弟是想调虎离山……不过裴照野那小子虽说打了绍儿也还记着咱们裴家对他的养育之恩平日井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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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犯河水,二弟为何突然下这样的狠手?
“只怪他命不好。
书房内传来裴从勋淡淡嗓音:
“他十四岁那年要是不去雒阳,人家压根不知道有这么个人,既知道了,他又偏要挣出个活路,也不想想,他这样的贱命配不配出人头地,树大招风,红叶寨上千条性命,都是被他召来的风折断的,怨不得旁人……
书房大门被人一脚踹开。
先落下的是裴从勋的头颅,再然后,是从后面尖叫着,扑上来要杀他的裴从勋夫人。
最后是裴从勋那个恶毒又愚蠢的儿子。
家丁的尸首躺了满院。
无辜的,有辜的,都不重要,都人头落地,血泼撒在裴府名贵的花木上,浸到泥土里滋养。
裴从禄背对着他,将自己的夫人和女儿护在怀中,瑟瑟发抖。
“大伯。
书房中的尸首汩汩躺着血,他仰头看着天边朝阳一点点升起,声音轻得像从地狱里幽幽飘出。
“放心,我不杀你,不仅不会杀你,还会跟你一起撑起裴家的门楣,但是记得告诉那个人,裴照野与裴从禄夫妇二人同归于尽,只有一个独子幸免于难。
裴从禄见鬼似的看着他。
他起身,拾起裴从勋落在地上的发冠。
手指做发梳,将那一头没过锁骨的短发梳起,他解开山匪的抹额,戴上那顶染血的文士发冠。
玄黑的冠,鲜红的缨。
偏又身着文武袖,鲜血淋漓,匪气尚未收尽,如此的不伦不类,似鬼非鬼。
他在廊庑边坐下,微微笑着,对裴从禄道:
“今后,我便是裴绍,裴胤之,你的侄子。
-
像是溺水一般,骊珠从梦中挣脱清醒,大口大口呼吸。
额头冷汗津津,心跳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她从榻上坐起,慌忙地想抓住什么,直到发现自己的手本就被人紧攥着,才似乎平静下来。
她刚刚……好像做了个很可怕的梦。
与此同时,被她注视的人也睁开了眼。
那双眼浓黑得看不见一点光,定定看着帐顶,像是在确认自己的方位。
许久,才转了转,落在骊珠身上。
“……怎么了?他问。
骊珠呼吸渐缓:“没什么,做了个噩梦而已。
骊珠回想起梦里无比真实的画面,喉头似塞了一团纱,哽得她心口钝钝发痛。
真的是噩梦吗?
为什么她觉得,这些事,曾经真的发生过?
“我好像,也做了个噩梦。
骊珠长睫微微颤动:“你梦见什么了?
他视线定在她脸上。
那真是个可怕的噩梦。
梦里,他好像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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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红叶林中捡到她,他们也没有一起来到襄城。
没人去帮丹朱,红叶寨也没有守住,只有无尽的血、死亡、杀戮——
他失去了一切,连名字都不剩下。
“……我叫什么名字?他突然问。
骊珠微微睁大眼,一时间也顾不上什么梦了,立刻摸向他的额头。
“裴照野,你不会把脑子烧坏了吧!
她昨天也没睡那么死啊!
在她掌下的裴照野缓缓吐出一口气。
“我脑子没问题。
他低声道:
“抱一下。
一头雾水的骊珠被他揉进怀里。
他的手掌绕过她的后脊,轻握住肩头,不带丝毫欲念,反而像哄小孩子一样轻轻地、缓慢地摩挲,拥紧。
初冬将至,寒风从窗缝里挤入,他的怀抱却一年四季,终日炽热。
骊珠虽不知他为何突然要抱他,但见他心绪不佳,便也任由他抱着,默不作声地想:
连重活一世都有可能,梦见前世发生过的事也不难接受。
如果这个梦是真的,一切就说得通了。
只是……那个在背后指使裴家兄弟的人,是谁?
梦里的裴照野好像知道那个人是谁,所以才会顶替裴绍的身份。
那他去雒阳,也是为了复仇吗?
骊珠正想着该如何找出这个人,以绝后患时,门外突然有脚步声传来。
裴照野猛地被她推开。
“肯定是玄英来了!
骊珠连忙给他盖好被子,严肃道:
“把眼睛闭上,好好装晕,否则被玄英知道你是醒着跟我睡在一张榻上,你就死定了!
“……玄英是你娘吗?
“你别管!她不是我娘胜似我娘!
裴照野刚顺从地闭上眼,就听外面响起了叩门声:
“公主,你醒了吗?
骊珠错愕:“覃珣?你怎么来……
刚一出声,骊珠便闭上嘴,立刻想翻身下床。
然而还没等她起身,门口侍候的女婢便推开了门,覃珣跟在她们后面,微笑着跨进门内。
“今日来时,见街上并无摊贩,想是还在**,便从裴府给你带了早……
覃珣面上的笑容在看见榻上的另一人时凝固。
握住食盒的手指一紧。
“公主?他笑容僵硬,“您为何会与此人……同榻共眠?
关他屁事。
榻上装晕的裴照野不耐烦地想。
入内侍奉的女婢们眼观鼻鼻观心,骊珠却颇有种做坏事,被人抓了个正着的紧张。
她勉强镇定地下榻,去屏风后任由女婢给她更衣。
“……他伤得重,医官说要彻夜照顾,结果……我半夜实在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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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怎么就也爬上去睡着了反正他也晕着无妨。”
覃珣背过身耳廓绯红。
是被气的。
半晌他才道:
“公主已决意与我解除婚约我本不该多言只是就算我与公主做不成夫妻也有青梅竹马的情分如何忍心看着公主误入歧途?”
“我怎么误入歧途了?”
骊珠从屏风后绕出面含怒色:
“我喜欢跟谁睡觉就跟谁睡觉你还管不到我榻上!”
覃珣愣了愣像是被骊珠如此直白的言语惊到。
“公主你……”
他面色薄红这次是羞赧的缘故。
“我并非是说那个我的意思是你二人身份悬殊你与他交往过密可想过雒阳那些人还有南方这些自比公主的世族贵女会如何轻慢你?我是担心他们背后非议公主。”
“……哦。”
骊珠反应过来是自己理解错了怒火平息几分但还是不太高兴地嘴硬。
“没关系我不介意随他们怎么说都行。”
覃珣见她连这个都不介意简直一副铁了心要跟这个匪贼在一起的模样难免觉得挫败。
他从很小的时候便将骊珠视作他未来的妻子。
也很多次的想过他们未来成婚后朝夕相对会是怎样的画面。
骊珠擅长丹青翰墨他亦擅此道她喜欢那些古籍孤本他们也可以一起抄录钻研闲时出游赏花忙时便秉烛夜话。
如此琴瑟和谐彼此相伴一生——就如他的父母那样。
覃珣目光幽怨朝骊珠望去。
良久他轻叹一声:
“我今日来
骊珠微微扬眉:“捷云?”
“公主还记得你临行前那舞姬说她与裴照野有染之事?确实有人指使是捷云见我与裴照野之间有些争端想为我出气这才买通舞姬说谎想动摇裴照野在寨中的威信实在惭愧。”
骊珠眼风朝榻上扫了一眼。
“……你还是过来这边一点说坐着说吧。”
覃珣摇摇头:
“不坐了午后我会回裴府收拾行囊傍晚便回宛郡……公主希望我走吗?”
骊珠努力住抿唇不让自己笑得太不给面子。
“你这趟去宛郡本就有正事要做已经为了我的事耽搁太久也是时候该回去了。”
然而覃珣静静看着她好似已经看出了她心中所想坦然笑道:
“襄王有意神女无梦我知公主无意留我还是明知故问是我自讨苦吃公主不必掩饰为难。”
“今早来官署我已经从长君口中得知了昨夜始末多亏这位裴山主及时救驾他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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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辜负公主赠予铜虎符的信任,证明不是居心叵测之徒,公主身边多一个可以信赖的人,我也就可以放心走了。”
骊珠听他这么说,心情一时有些复杂。
“你……今天几时走?”
“酉时三刻。”
“那我去送送你?”
覃珣眼眸微亮,又很快敛了光,只温然客套地答:
“如果不麻烦的话。”
诶,他都这么说了,她难道还能说挺麻烦的不去吗?
骊珠其实也没有真的很恨他。
虽然跟他成婚的两年过得一点也不好,受尽他全家的气,他甚至还想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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