骊珠自觉自己这番话说得圆满,绝没有半点让他不快的可能。
她抬脚往官署内走,一众官员紧跟在她身侧,骊珠问起太守崔时雍的下落。
林章答:
“太守大人昨日忙着裁撤属官,今日又拟了新的名录,说是公主来了,便呈递给公主定夺,然后就……”
“就怎么?”
“百姓们说要给太守大人立碑,太守大人一早就赶着去辞了。”
骊珠上台阶的脚步顿住,偏头看他:
“辞到现在?”
林章讪笑了一下。
骊珠意外又不意外地收回视线。
昨日之后,这位太守大人一跃成为百姓们心目中的青天大老爷,官声大震,入仕数十年没有的风光,看来是挺沉醉的。
“我来时见不少流民**城外,城门校尉拒不让入,谁下的令?”
这话颇有质问的意思,众官不敢答,仍是林章,犹豫了一下道:
“回公主,流民数目不小,一是没有地方安置,二是没有确定要不要赈济,尚未制定章程便放他们入城,恐会引得城中居民不安,徐都尉此举实有缘由。”
骊珠看他一眼,笑了笑:“做得好。”
林章与众官都松了口气。
昨日从崔时雍处得知,若有文书签发,要去寻清河公主,因他的印信在公主处。
这才得知,郡内诸事现在明面上是崔时雍领,实际上是公主做主。
除了林章,如今领郡内要职的这几人都在当日辞官之列,对骊珠的脾性实在不清楚。
又见她生得春华桃李之貌,极容易先入为主的给人留下……仁善无谋的印象。
说白就是怕她乱发善心。
尽管是位身份贵极的公主,但要是论及政事,这些人心头还是不大瞧得上她的。
骊珠在主位落座,先让他们把太守拟的名录呈上来。
徐弼不在,除了林章,几乎都是新面孔。
骊珠微笑着一一听林章介绍过去。
其实她才来伊陵多久?
用人是一门大学问,这么多的属官,这么短的时间,想要摸清他们的本领压根不可能。
但骊珠听过之后,仍然在名录上圈了几个人。
“除了这几位大人的职务略有调整,其余仍按太守所拟名录上的职务上任吧。”
她这一圈,有人比原定的官职高了不少,自然,也会有人跌下去。
几家欢喜几家忧,骊珠只当看不见,任由他们彼此交换眼神,窃窃私语,揣测她的意图。
是不是哪里得罪公主了?
还是谁给公主送礼了?
怎么这几个人就上去了,这几个就下来了呢?
众官各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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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的猜测,但无论如何,此刻都无人再敢质疑公主的权力。
他们官职的起落任免,都在她的一念之间。
等到议论声渐弱,骊珠才带着亲切笑容,开口道:
“当然,只是暂时略作调整而已,崔使君事务缠身,我不过代他监察这次流民之乱而已,若是诸位能妥善解决好这件事,相信崔使君也必会赏罚分明,不会让大才屈就。
听了这话,被降级的官员踌躇满志,被提拔的官员亦是斗志昂扬。
谁都听得出来,做主的不是崔使君,是眼前这位清河公主。
她想办好流民这件事,那么谁能替她办好,谁就能往上升。
众官齐声称是。
当日下午,官署内便开始集中人手,商议诸般赈灾方略。
裴照野并不在此。
早在送骊珠入官署之后,他便溜达着往城内东市而去,径直走向一间卖肉的肉铺。
“——精肉多少钱一斤?
“九文。屠夫头也不抬。
“称是哪家的称,准不准?
屠夫终于抬头看他,扯了扯唇角:“你想要哪家的称?
“汝陵或是津阳的有吗?
“都有,客人自己进去选吧。
语罢,屠夫与旁边的人打了个眼色,带着裴照野往里头走。
肉铺里的腥膻味直冲鼻子,地上是腻滑的油脂和血。
然而打帘走到最里间,却腥味散尽,几个沉甸甸的箱笼摆成一列,裴照野上前,随手打开,里面装的全都是铁器。
“——裴山主真是稀客啊,听闻裴山主前几日掌兵杀入襄城,救下公主,好不风光,莫非终于下定决心,打算跟雁山一道揭竿起义了?
裴照野唇角噙着冷笑,回过身:
“雁山那头,果然也是你在给他们提供武器。
入目是一名极风度翩翩的青年。
和顾秉安的文雅不同,此人虽也是文士装束,却衣饰华贵,光是他袍上看似不起眼的纹绣,便价值千金。
此人正是鹤州一带的私铁贩子,姓萧,名其沅。
裴照野和他在红叶寨起家时认识,关系尚可。
应该说,是萧其沅觉得此人气度不凡,必有作为,所以主动往来,以期日后与他做成一笔大生意。
可惜他盼了又盼,数年过去,仍是潜龙在渊,没半点随云上天的迹象。
“萧某没有裴山主的觉悟,赚钱而已,有钱就是爹。他笑眯眯道。
裴照野也笑:“葭草渠那帮狗东西也是你爹吧,你可真是人尽可爹,荤素不忌。
听他主动提起葭草渠的重**,萧其沅也不避讳了。
他一撩衣袍在软垫坐下,靠着凭几道:
“葭草渠还不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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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爹这个爹另有其人裴山主既然惹得起不会猜不到吧?”
“猜个鸟蛋。”
裴照野知道他想暗示他这事得怪在覃家人头上。
但裴照野一想到梦中红叶寨覆灭这些重**立了大功
“一万只箭镞三百弓**八百环首刀两百钺戟还有铠甲这个有多少弄多少这是定金你先算算你有没有这么多货。”
说罢瞥了眼那箱子里做工精巧的灯台。
他顺手掂了掂:“此事机密你的嘴最好紧一点你我知根知底我既敢做贩盐的生意也不怕把你的生意也一起吞了。”
萧其沅大惊:“你来真的?挟持公主的人说话就是硬气。”
“……我挟持谁?”裴照野蹙了蹙眉。
“百姓们不知但道上已经传遍了说你麾下的穿云虎丹朱那日在城楼上一箭射杀了伊陵都尉还抢了清河公主的铜虎符让你能带兵入城。”
萧其沅收了钱笑意暧昧:
“如今伊陵郡尽归你手那貌美如花的小公主自然也是你的掌中之物寻常的庸脂俗粉你看不上清河公主可是南雍第一美人宓姜的女儿你也瞧不上?怎么莫非你□□里装的东西是摆设?”
裴照野手指把玩着箱子里的箭镞。
他只觉得好笑。
百姓将崔时雍那个庸才当做伊陵郡的青天。
绿林草莽又将他当成在伊陵郡呼风唤雨的幕后之人。
那个一心忠君爱国的小公主明明毫无野心做的却尽是自己扮猪吃虎把别人推出去当靶子的事。
算了。
看着昨晚吃爽了的份上也不是不能扛。
他毕竟是个心胸宽广的人。
裴照野朝萧其沅扫去一眼。
“管不住□□就找个铁匠给你打个套子套死别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事儿好好办走了。”
萧其沅看着他的背影冷笑。
男人十九岁什么样他还不知道?
装什么贞洁烈男呢?
回到官署已是傍晚。
冬日天黑得早好在没有下雪裴照野走到官署附近见守门的两名小卒站得懒散一副等着换班的模样。
不过一见到他两人便忽而站直战战兢兢地颔首。
嘴唇蠕动了一下却一时想不起该唤什么。
裴照野似笑非笑地从两人身旁路过。
“……裴将军慢走!”
这俩人憋了好一会儿终于憋出这五个字。
裴照野眼底笑意微冻。
“谁让你们这么叫我的?”他停住。
小卒低着头答:“是……公主下午当值前上头是这么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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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后见您来官署,称呼将军便是。
裴照野常在官署行走往来,让官署里的人一口一个裴山主的称呼他,不太合适,骊珠才有此吩咐。
然而这一声“裴将军落在裴照野耳中……却很微妙。
他当然知道,这种将军并非正式官职,按南雍官制,因战事临时设立的杂号将军亦称将军。
简单来说,不值钱,随便喊喊而已。
然而他心底某处仍像是被莫名触到一下,心中骤生一种复杂的波澜。
问了公主所在,裴照野沿着廊庑入内。
还没进门,先听到里面传来的对话声。
“……已安排人去知会各县县令了,等明日各县将能收容的人数呈报上来,后日便可按公主所言,张榜让流民前去应聘。
“正好河道多年未修缮,这次以劳代赈,同时解决郡内两个心腹大患,公主真是慧心……
烛火将内室照得通明。
案几上的文书垒得很高,有些还铺在了地上。
议事的众官七嘴八舌。
裴照野看到那个被簇拥在中间的身影忽而起身,越过案几拾起一卷竹简,又坐回去,在吵闹声中继续细眉紧锁地看。
她认真做事的时候,眼底半点笑影也没有,有一种肃穆的可爱。
当然,她此刻本身是不可爱的,只是在他看来,她无论什么模样都很动人。
尤其是握笔的那只手。
皙白修长,新雪捏成一般,但落笔却很有力量,像握着无锋无芒的刀剑。
待众官散去之后,裴照野悄然入内。
骊珠抬头,感觉到内室灯影摇晃了一下,抬头一看,才发现裴照野在她案头摆了一只鎏金灯台,正在往里面添灯油。
“……你给我买的新灯台啊。
骊珠托着腮看。
引火燃灯,橘黄色的烛光打在他冷峻侧脸,他道:
“灯烛点太久,灯油烧得熏眼睛,你又爱晚上看文书,回来路上看见这灯台就顺手买了。
这灯台设计得巧妙,即便有烟,也会顺着灯罩淌进蓄了水的灯身,不会四散开来。
骊珠偏头看他:“你怎么不问我喜不喜欢?
“宫里用的肯定比这个好,有什么值得问的。
“那又不一样,你快问!
裴照野费解地瞧了她一会儿,无奈道:
“公主喜欢我送你的这个灯台吗?
“喜欢,特别喜欢,你怎么这么会送东西呀?
她伏在案上,杏眼弯弯地笑。
“……
裴照野掩住半张脸,偏过头去。
“怎么了?
“……少用这种语气说话。
让人有种就算要天上的星星,也很想替她摘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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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冲动。
骊珠还以为他觉得她不够庄重。
于是她坐直了些取来案上一份木牍道:
“你放心好了在外人面前我不会这样的我只是刚刚收到我父皇的信件有点高兴而已。”
裴照野转过脸来。
“你父皇说什么了?”
骊珠笑眯眯地眼尾得意地翘起:
“他说他会下旨处死赵维真**嘉奖崔时雍丹朱姐不奖不罚但还赐了金子给竹清姐作为朝廷的补偿。”
裴照野不咸不淡道:“亡羊补牢而已这不是应该的吗?”
“我高兴是因为父皇没有怀疑我啊。”
指尖在木牍上打转
“连玄英都以为我做这些都是为了掌控伊陵有谋权篡位之心父皇却没有提收回我的铜虎符还说我这次能自己处理好百官辞官的风波平息朝中非议他很欣慰。”
之前朝中谏臣**清河公主插手郡内政事就是因为伊陵郡这些辞官的官员。
现在这些人全都回归原职伊陵郡官场有条不紊。
不仅如此随着《金兰赋》的传唱郑氏姐妹的案子的裁决如今民间都夸伊陵郡吏治清明夸崔时雍是个为民做主的好官。
一派官民和谐欣欣向荣。
公主乱政的非议自然烟消云散。
裴照野却扯了扯唇角:
“他不怀疑你是因为你是公主换成是皇子你看他急不急?”
骊珠沉默了一下。
“……我知道你说得有道理但就算我是皇子父皇他也只会更高兴。”
裴照野目光幽幽。
“我知道你们都当他是昏庸无为的君主一心修道而疏于政务还定下过许多无用政令——但如今设在各地能在大灾之时调用赈灾的常平仓也是我父皇当年勤政时的政令之一啊。”
烛光摇曳间骊珠看向案上信件。
“翻天覆地的代价必然是血流成河你说过的百姓并不在意坐在皇位上的那个人是谁既然如此只要趁现在及时回头力挽狂澜又何须改天换日?他可以做个明君的我会让他做一个明君的。”
他算是看出来了。
这个人太容易妥协太容易退缩但凡给她一点后路她都能毫不犹豫地选最安稳的那条路。
然而转念一想。
他不也是这样吗?
如果他没有刻意扼制红叶寨的势头只想在鹤州一带自保度日梦中的红叶寨也不会被血屠殆尽。
他以为自己只要不去雒阳不出现在那些人眼前大家就可相安无事。
但弱者没有叫停的余地。
比他强大的人想碾死他从不看弱者的态度只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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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的利益。
假如他和她只是呼吸就已经触犯了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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